那股愈发浓重的腥气并非错觉。
他们的脚步停在一道巨大的骨缝前。
那不是石门,而是一排排交错咬合的巨大肋骨,如同巨兽的咽喉,缝隙深处铺满碎骨,在符火映照下泛着森白冷光。
容玄举火试探,火焰微微摇曳,仿佛被某种无形呼吸推动。
三人对视一眼,迈步而入——直到第一百步,脚下传来第一声“咔哒”脆响,像是踩碎了一截风干多年的朽骨,细微的震动顺着脚心爬升,令人脊背发麻。
脚下的触感在踏出第一百步时,彻底变了。
不再是石砖的坚硬与冰冷,而是一种诡异的、带着细微弹性的温润,踩上去,会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轻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沉睡巨物的骨骼关节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腥味,混杂着磷火燃烧时特有的焦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口陈年尸蜡融化后的浊气。
指尖触到墙壁,竟觉微温,且有极其缓慢的搏动感,宛如活物皮肉下潜藏的脉动。
容玄手中的符箓燃起一簇微弱的火光,映亮了周遭的景象,让三人的呼吸瞬间凝滞。
他们正走在一条由骨骸铺就的隧道之中。
墙壁、穹顶乃至地面,竟全是由某种巨大到不可思议的骸骨拼接而成。
视觉所及之处,尽是惨白与幽蓝交织的死亡图景:森白的肋骨交错拱卫,构成隧道的梁架;狰狞的颅骨被倒嵌于穹顶,充当着灯座,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正跳动着一簇簇幽蓝色的磷火,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在骨壁上扭曲伸展,时而如扑翅之鸦,时而似蜷缩婴孩。
祝九鸦每走一步,脚下的指骨、腿骨便会发出某种类似叹息的、令人牙酸的轻响,仿佛无数亡魂在她脚下呻吟。
那声音不仅钻入耳道,更似直接摩擦着颅骨内壁,激起一阵阵头皮发紧的战栗。
她能感觉到鞋底传来的细小颗粒感——那是碾碎的骨粉,沾在脚掌边缘,带着一种奇异的湿黏,如同踩过久埋地下的干涸血痂。
“鸦影。”她低声自语,强行催动左眼。
那枚漆黑的乌鸦烙印艰难地显现,却只能看到一团乱麻般的景象。
此地的灵脉被一股霸道绝伦的力量强行扭曲,盘结成一个封闭的环状,将整座陵墓变成了一具仍在“呼吸”的巨尸。
每一次心跳般的震颤,都伴随着轻微的温度起伏与空气流动,仿佛整条骨道都在吞吐阴气。
“这是……九巫葬骨道。”青鳞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几乎是贴着由脊椎骨组成的墙壁在挪动,惊恐地低语,“我族壁画上有记载,上古时期,曾用九大巫脉之首的遗骨,重铸镇压古神的地基……但、但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和壁画上的方位完全不一样!这是条死路!”
他的话音刚落,前方转角处,一具悬挂在肋骨间的青铜小棺,突然“嗡”地一声剧烈震动起来!
金属与骨骼共振的频率刺入耳膜,令人心脏骤缩。
“砰!”
棺盖自行滑落,一卷暗黄色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停在容玄脚边。
是人皮。
一卷用特殊药水鞣制过的、写满了细密血字的人皮卷轴。
表面粗糙而柔韧,散发出淡淡的鞣革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指尖轻触便觉微潮,仿佛仍残留着生前的体温。
容玄眼神一凛,并未直接用手去碰。
他以剑尖小心翼翼地挑开卷轴,清冷的目光飞速扫过。
只一眼,他那万年冰封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镇神仪轨·残篇》。
其上用一种极为古老的巫文记载着一条骇人听闻的法则:“……若有双脉共体者入陵,血脉共鸣,则为终祭之兆。必择其一而献,方可安抚神眠。或,焚南脉之蛇,以其精魂巩固万年封印;或,屠北脉之鸦,以其骨血洞开无上神门……”
焚蛇,固印。屠鸦,开门。
无论哪一个选择,对祝九鸦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而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卷轴末尾那一行以朱砂写就的署名,笔锋秀丽却透着一股刻骨的决绝——长公主,沈知烬。
那个在枯井饲龙案中,仅凭蛛丝马迹就推断出的、隐于皇室最深处的神秘布局者!
**容玄盯着“沈知烬”三字,指尖微颤。
枯井饲龙案中那些被掏空心脏的孩童尸体……原来不是献祭失败,而是她在寻找能承载双脉的容器。
三百年前没能杀死你,现在,她是想亲手完成仪式。
**
容玄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一收剑尖,人皮卷轴“唰”地一下卷了回去。
他将卷轴收入怀中,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上面写了什么?”祝九鸦敏锐地察觉到他一瞬间的情绪波动。
“一些关于地宫构造的废话。”容玄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他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平静地撒了个谎,“还提到此地怨气能滋生幻象,让我们小心。”
祝九...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
在这生死之地,无条件的信任是一种奢侈,但她选择暂时将后背交给他。
震动平息,连磷火都凝固不动。
死寂中,那歌声像是从血肉隧道的每一寸脉络里渗出来的一般,轻轻哼唱着……
“骨灯燃,鸦飞南……”
“姐姐莫回头,回头变枯炭……”
“爹娘锅里煮,弟妹成骨砖……”
那声音稚嫩、飘忽,像是七八岁的孩童在哼唱,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浓郁的死气,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声波并不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顺着骨壁缓缓渗透,直接钻入耳道深处,甚至能在牙齿间引发细微共鸣,令人牙根发酸。
祝九...鸦的身体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这首童谣……
这首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童谣!
战乱的年代,她和妹妹沉香躲在死人堆里,为了不因恐惧而哭出声引来乱兵,沉香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哼着这首自己瞎编的、残酷又真实的歌谣。
那时妹妹的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奶腥与尘土的气息。
沉香最后一次对她哼唱,是在被饥饿的流民拖走之前。
她笑着说:“姐姐,你先跑,别回头……回头,就变成我了。”
祝九鸦猛地回头!
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骨道,磷火幽幽,容玄和青鳞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
什么都没有。
可当她视线垂落,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她脚下的地面上,那些散乱的指骨,不知何时竟自行排列组合,拼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你还记得我吗?】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怨恨的情绪,顺着那行字,疯狂地涌入她的识海!
“姐姐……他们吃了我……好痛啊……”
幻听在脑中炸开,祝九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但她眼中的疯狂与狠厉却在下一秒就压倒了所有的悲伤与痛苦。
她笑了,笑得森然。
“我知道你在试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冰刮过骨道,让那童谣声为之一滞,“我不回头找你,不为你流一滴泪,因为我知道——”
“真正的沉香,早就死了!她死在了我的记忆里,而不是活在这阴沟里装神弄鬼!”
话音落下的瞬间,童谣声戛然而止!
那行骨骸拼成的字“哗啦”一声散架,紧接着,“轰隆隆——”一阵巨响,前方的骨道从中断裂,轰然塌陷!
一个深不见底的、仍在蠕动的血肉隧道,赫然出现在三人面前。
那隧道内壁布满了粘稠的液体与搏动的筋膜,宛如一头史前巨兽被剖开的食道,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内脏腐烂般的甜腻臭气。
青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的蛇形图腾烫得仿佛一块烙铁,他骇然道:“我的图腾……在烧!它在尖叫!我能听见……一种搏动……像心脏,又像大地的呼吸……而且……”他猛然抬头,瞳孔颤抖,“这节奏……和你刚才的脚步,完全一致!”
**在他模糊的族裔记忆中,这被称为‘主灯哀鸣’,是古神即将苏醒的征兆。
**
祝九鸦沉默了。
她缓缓撕下自己肩头的一块布条,一圈一圈,将那只被陵墓法则压制、几乎失明的左眼紧紧缠住。
布料摩擦过皮肤时留下细微刺痛,血渍已浸透纤维,黏腻地贴在眼眶周围。
然后,她闭上了双眼,只凭那只空洞的、本该什么都看不见的右眼眼眶,去“感知”前方的血肉隧道。
刹那间,无穷无尽的幻象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见”自己被无数血色的藤蔓捆绑在一座巨大的祭坛上,心口被一只戴着华美金饰的手活生生剜开。
刀刃切入胸腔的剧痛如此真实,甚至能感受到肋骨断裂的脆响与温热血浆喷溅在脸上的触感。
那只手将她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放入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容器中。
而祭坛下,身穿金色龙凤袍的长公主沈知烬,正虔诚地跪拜,将那颗心脏高高举起,献给王座上一尊模糊不清、顶天立地的巨大阴影。
“这不是预兆……”祝九鸦猛地睁开眼,狠狠咬破嘴唇,剧痛与血腥味将她从那恐怖的幻境中拽回现实,她低喝道,“这是催眠!它在告诉我,我‘应该’是什么下场!”
她眼中燃起两簇不屈的鬼火,反手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
那是她从尸山上唯一捡回的、属于她童年时的遗骨——一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指骨。
指尖摩挲其上,能感受到岁月磨蚀的粗糙纹路,以及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共鸣。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截承载着她“过去”的指骨,猛地插入身前地面的一道裂缝之中!
“噬骨秘术·反噬回溯!”
以我之骨为钥,以我之血为引,逆溯此地时光,读取残存烙印!
嗡——!
指骨之上,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光芒投射在对面的血肉隧道壁上,竟形成了一幕扭曲闪烁的惊世幻影!
画面中,三百年前,那位同样拥有南北双脉的绝代女巫,并未如《镇神仪轨》所记载那般被献祭。
相反,她站在同样的位置,主动将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
她将承载着“生”与“记忆”的核心灵魂,封入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胚胎卵核之中,而后,她将那枚卵核打入地脉深处,任其漂流,最终藏于南疆边陲的蜕骨祠内。
画面消散前,她留下了一句跨越三百年的遗言,清晰地响彻在祝九鸦的灵魂深处:
“……待我重生归来之日,便是尔等谎言崩塌之时!”
祝九鸦彻底怔住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枚骨卵会选择她,为什么她能觉醒噬骨巫的血脉。
她不是什么“代祭之躯”,不是三百年前那个女人的复制品和替代者。
她就是那个女人!
她是本体归来!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只觉脊背一阵灼心剧痛!
那副乌鸦图腾仿佛被烙铁烫过,原本泾渭分明的蛇鳞纹路,此刻竟如水银般彻底融入乌鸦图腾之中,最终,在图腾的心脏位置,形成了一轮黑白交织、缓缓旋转的阴阳轮印!
与此同时,地宫最深处,那被血肉包裹的“心室”内,那颗沉睡了千年的巨眼,再一次缓缓睁开。
这一次,它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贪婪。
它……轻笑了一声。
同一时刻,地宫之外。
裴昭蜷伏在荒草间,指甲深深抠进泥土。
就在一个小时前,通风口内突然喷出一股黑血,混杂着半截断裂的竹管。
他拼尽全力才解读出那三个歪斜如挣扎的刻痕:【快回来。】
是阿阮的手法。可她三天前就已经潜入地宫,再没传出消息。
裴昭咬破手指,在竹签背面添上一行血字:“若你看见这个,别信任何幻象。”然后用力将它重新塞进通风口,推向黑暗深处。
陵墓之内,祝九鸦无视了背后的剧痛和外界的暗流,她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那仿佛通往地狱的血肉隧道。
那隧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仿佛一个布置了千年的舞台,终于等来了它的主角。
她抹去唇边的血迹,迈开了踏向深渊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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