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九鸦目送着那点小小的尘烟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它一同被带走了,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那一刻的记忆突然刺入脑海——容玄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一道如冰似火的流光挣脱他残存的魂形,直扑她心口。
没有伤口,却比万刃穿心更痛:她的肋骨仿佛一根根断裂,心脏骤然被剜空,又被塞进一块燃烧的寒铁。
血液逆流,五脏六腑都在痉挛;耳边响起低语,不是声音,而是直接在颅骨内震荡的意念:“我不走……我换种方式活着。”随即,一切归寂。
只余下心跳中那一丝“冰冷暖意”,像雪地里埋着的炭火,微弱,却不肯熄。
晨光终于彻底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层,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
但这光芒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最无情的探灯,将皇城废墟的每一寸惨状都照得无所遁形。
焦黑的梁柱嶙峋如骨刺,断裂的宫墙翻卷似血肉,薄雾缭绕,是这洪荒巨兽死不瞑目、尚未散尽的最后一口气。
她沿着承天门前那条由无数白骨铺就的道路,缓步前行。
脚下传来“咔嚓、咔嚓”的轻响,碎骨在重压下呻吟,尖锐的断面刮过靴底,触感粗粝而阴冷。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焦木混合的呛人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玻璃渣,灼烧着喉咙深处。
远处,风穿过断裂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如同亡魂在低语。
这条路她曾率领死人军团走过,气势如虹;如今孤身一人走回,却只剩无边无际的死寂。
只有动起来,才能勉强压住从脊椎深处不断向上蔓延、仿佛要啃噬骨髓的阴寒——那是强行封印命渊留下的反噬,是生命力被粗暴抽离后,身体发出的哀嚎。
祝九鸦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胸口。
皮肤之下,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暖意。
那是“斩妄之引”融入后留下的余温,是容玄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证明。
这丝感觉微弱却恒定,像一枚钉死的坐标,让她在这片茫茫的毁灭景象中,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
忽然,她的右眼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眼前灰败的景象瞬间被撕开一道裂口,一幅短暂而清晰的残影闪现: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年轻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酣睡的孩童,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座断桥,在她们身后,低矮的村落里,有炊烟袅袅升起。
画面一闪而逝,残留的视觉残像在视网膜上灼烧,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祝九鸦怔了一瞬,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连幻觉都开始骗我了。”她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灰烬里长出的芽,也配叫春天?”
她不再理会那虚无缥缈的未来,继续向前。
在绕过一堵倒塌了半边的朱红宫墙后,她意外地发现了一口水井。
井口的辘轳歪斜,绳索半腐,但井栏完整,青石表面沁出细密的水珠,指尖拂过,触感湿冷滑腻。
她解下腰间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铜铃——黑面判官留下的唯一信物。
凑到唇边,吹入一口气,松手。
铜铃悄无声息地坠入幽暗,许久,才从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至极的“咚”,震得脚底微微发麻。
片刻之后,平静的井口忽然“咕嘟”一声,泛起一捧黑血般的粘稠泡沫。
泡沫破裂,散发出淡淡的硫磺与尸骸混合的恶臭,几片濡湿的枯叶状纸灰被顶出水面,缓缓打着旋。
祝九鸦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精准地捻起其中最大的一片。
指尖触感湿滑冰冷,她将那片纸灰在眼前捻开,尽管大部分已被烧焦浸透,但残存的笔画脉络,她却再熟悉不过——那是靖夜司制式驱邪咒的起手式。
她眯起双眼,眸中最后一丝慵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锐利。
“原来……还有人在用老办法清场。”她将那片纸灰凑到鼻尖轻嗅,除了井水的土腥和硫磺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由符纸与朱砂燃烧后特有的燥气。
这股气息正像一条无形的引线,飘向东方。
祝九鸦不再迟疑,循着这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向东走去。
她穿过一片已经完全塌陷的廊庑,脚下是碎裂的琉璃瓦和烧成炭块的檀木,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残骸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很快,在一处偏殿的残基之后,她发现了一个被瓦砾巧妙掩盖的隐秘坑洞。
坑洞不大,里面却堆满了未曾燃尽的卷宗、案牍,以及大量断裂的罗盘、桃木剑等制式法器。
几名穿着平民服饰、却用黑布蒙面的男人,正压低着嗓子,手忙脚乱地将最后一批档案扔进火堆。
“快点!上面下了死命令,天亮之前,所有跟‘噬魂阵’、‘命渊’有关的记录,片纸不留!”“他娘的,这些玩意儿都沾了阴气,根本烧不干净!”另一人压着火气啐了一口,“管它呢,反正差事办完咱们就撤。听说北境那边已经开始收编流散修士了,重建玄门,咱们这些人,迟早也要换个新牌子。”“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祝九鸦蹲在数丈外的瓦砾堆后,身形与阴影融为一体。
她静静观察了片刻,那几人腰间不经意露出的腰牌一角,是靖夜司最低阶执事的铁牌样式。
原来如此。
她无声地从袖中摸出三根寸许长的惨白骨针,这是用她自己的指骨削磨而成,蕴含着最精纯的噬骨巫力。
屈指一弹,三根骨针悄无声息地破空飞出,呈品字形钉入那几人脚边的土地里,瞬间没至不见。
这是“听坟术”的变种——借由与自身同源的骨骸为媒介,通过地脉震动,直接窃听他人心音。
祝九鸦闭上双目,凝神感应。
那三根骨针仿佛成了她的耳朵,地底深处,那些人内心最真实、最隐秘的想法,如混浊的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皇室残余势力,联合了部分玄门正统的幸存者,正不惜一切代价抹除所有关于命渊和古神的痕迹。
——他们要伪造一场“天罚降世”的假象,来向天下解释皇城崩毁的原因。
——而她,祝九鸦,这个引动了这一切的“噬骨巫”,将被定义为招来天罚、致使京城覆灭的元凶巨恶,写进新的史书里,遗臭万年。
“呵。”
祝九鸦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彻骨的讥诮与寒意。
“想让我背锅?也得先问问……这满城新添的孤魂野鬼,答不答应。”
她站起身,不再掩饰身形,信步走向那处坑洞。
“咔!”
她故意一脚踩断了脚下一根焦黑的枯枝。
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刺耳。
“谁?!”
那几名蒙面人如惊弓之鸟,猛然回头。
火光映照下,他们只看见一道高挑而单薄的染血身影,正静静立于不远处的残月之下。
她手中,握着那根用焦木削成的简陋旗杆,旗杆上,那片破损的衣角如同一面沉默的血色令旗。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张在火光中忽明忽灭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令人遍体生寒。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猛地一咬舌尖!
一口浓重的血雾,被她“噗”地喷向半空!
血雾炸开,并非消散,而是在空中凝成无数细若游丝的血线,向四面八方弥漫开去。
刹那间,风起了。
不是寻常的风,而是带着刺骨寒意与无数呢喃的阴风,刮在脸上如同冰针攒刺。
以那片坑洞为中心,整片废墟之上,无数道半透明的虚影自焦土与断壁中缓缓浮现——有身披残破甲胄的士卒,有保持着自焚姿态的祭司,有肢体扭曲的无名尸傀……它们没有实体,没有意识,只是在祝九鸦那口本源之血的牵引下,被动地从沉睡中惊醒,一双双空洞的眼眶,齐刷刷地望向了坑洞中的那几名活人。
“散契术,解的是主仆之约,而非生死之怨。”
祝九鸦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仿佛直接在他们灵魂深处响起。
“你们烧的是纸,我埋的是命。”
她向前踏出一步,那些瑟瑟发抖的蒙面人齐齐向后跌倒,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谁再动这里的一根柴火,”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我就让整个京城,都来听一听死人开口,讲讲这里发生过的故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阴风卷地,吹得那火堆火星四溅,几欲熄灭。
那几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求饶,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祝九鸦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去。
在她转身的刹那,右眼之中,那条清晰无比的长路再度闪现。
灰烬之中,那盏由一只手点亮的孤灯,似乎比方才更亮了一些。
也好。行走在阴影里,才更方便狩猎。
就在此时,东边某处焦土之下,传来第一声微弱的心跳——如同种子在冻土中挣扎着顶开头颅大小的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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