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洗,金色的辉芒第一次洒满这座更名为“忆冢”的岛屿。
昨夜,就在祝九鸦身躯化作飞灰的最后一刻,他并未让韩九触碰自己。
而是以残存神念催动骨杖,在空中划出一道燃烧的符痕——那是“灯芯契”的古老印记。
“记住痛。”他说完便笑,随即火焰倒卷,直冲女孩眉心。
那一夜,韩九在剧痛中昏厥七次,每一次醒来,脑中都多出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残片: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跳井,一个老人蜷缩在墙角数铜板……直到黎明前,她终于学会了在血海般的记忆洪流中,打捞那些即将湮灭的名字。
那些自地渊裂缝中汩汩涌出的泉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水波轻颤,泛起细密如针尖的光刺,扎在人眼底生疼。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土腥与一丝极淡的铁锈味——那是泉水中溶解了千年骨灰的气息。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焦木未散尽的余烬气息,还夹杂着清晨露水清冽的凉意。
水中,一片片薄如蝉翼的晶莹骨牌缓缓浮沉,边缘在日光下泛着虹彩般的晕轮,像无数只半透明的蝶翅在呼吸。
韩九跪坐在存心殿冰冷的石阶前,寒气透过粗麻衣料渗入膝盖,仿佛有细小的冰蛇顺着骨骼向上攀爬。
她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双手郑重地捧着那截祝九鸦留下的骨杖。
骨杖已不再是可怖的凶器,杖头那颗巨兽头骨温润如玉,指尖抚过时竟有一丝微弱的脉动,如同沉睡的心跳;杖身还残留着祝九鸦的体温,暖意虽淡,却顽固地贴着她的掌心,像是最后的叮咛。
昨夜,祝九鸦消散前最后一句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话,还在耳边一遍遍回荡:“你是灯芯。”
灯芯……
十二岁的女孩不懂这究竟是沉重的责任,还是一道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
她只知道,祝九鸦用自己的命点燃了这第一束火,而她若不继续添油,这满泉的清澈,很快就会重新变回吞噬一切的死寂墨色。
她不能让祝九鸦白死。
没有丝毫犹豫,韩九将骨杖横置于膝上,抬起右手,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食指指尖。
牙关合拢的瞬间,皮肉撕裂,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带着少女特有的、倔强而滚烫的生命力。
血珠沁出,殷红饱满,在晨光中几乎透明,滴落时发出极细微的“嗒”声,落入泉水,漾开一圈圈猩红涟漪。
她俯下身,伸出颤抖却坚定的手指,在离她最近的一片空白骨牌上,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了第一个字。
一个最简单,也最卑微的姓氏——“李”。
就在血字成形的刹那,整片泉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一圈圈金色的涟漪骤然荡开!
一道微弱却无比纯粹的红光,猛地从水底升起,如同一条有生命的赤色丝线,轻柔地缠绕在她的手腕上。
那不是束缚,而是一缕跨越了生死的魂息,在回应她的召唤。
它贴着皮肤游走,触感如冬日蛛丝,冰凉中又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流,仿佛有人用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脉搏。
不远处,容玄如一尊石雕,静静立于泉眼之畔。
他那柄陪伴多年的长剑,只剩半截断刃,此刻正被他狠狠地插入焦黑的石缝之中,剑身嗡鸣不止,震颤的金属声在寂静中回荡,似在为这片土地上新生的秩序而战栗。
他抬起头,望向遥远的京城方向,眉头紧锁。
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攫住他的心神。
按照大晏律例,每日拂晓,京城九门之上的三十六口镇魂钟当齐鸣,以皇道龙气涤荡天下妖邪。
可今日,他凝神细听,那熟悉的钟声却只响了寥寥七下,且每一声都沙哑浑浊,仿佛敲钟人的手臂上,缠绕着万斤重的枷锁,又像是巨钟的喉咙里,被强行灌满了泥沙。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碎裂的玉佩。
这是他身为靖夜司指挥使时,用以监察天下气机命脉的令符残片。
曾经,它与王朝的中枢大阵紧密相连,光华流转。
而此刻,玉佩温润的表面上,正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血色裂纹,并且,这些裂纹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着中心最后一点完好之处蔓延。
容玄的眼神冰冷如铁。
但他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只是平静地将那块即将崩碎的玉佩贴在自己额前,闭上眼,用神魂一字一顿地默念了三遍。
“吾所护者,非律法,乃人心。”
话音落,额前的玉佩仿佛承受不住这誓言的重量,裂纹骤然停滞了一瞬,随即“噗”的一声轻响,彻底崩解成一捧毫无光泽的灰色粉末,自他指间洒落,被晨风吹散。
从这一刻起,他与那个腐朽的帝国,再无半分牵连。
另一边,韩九的书写没有停下。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一片片浮起的骨牌上,烙印下她从祝九鸦破碎的记忆洪流中捕捞出的名字。
“王二狗”、“赵春花”、“孙铁柱”……
一个个土得掉渣,卑微得甚至不配被史书记载的名字,在她的笔下重获新生。
当她写到第三十七个名字时,浑身忽然猛地一震!
那些原本在水中无序漂浮的骨片,竟开始自发地移动、排列,在清澈的泉水中,组成了一行残缺不全的古老铭文:
“陶灯不灭,梦不可删。”
韩九猛地抬起头,骇然望向存心殿的门楣!
只见那块古朴的石制匾额上,原本龙飞凤舞的“存心殿”三个大字边缘,竟开始渗出一颗颗细密的血珠!
那血珠鲜红欲滴,却凝而不落,悬在石面之上,微微颤动,仿佛整座石庙都在流泪,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祥瑞显灵,这是祝九鸦!
是那个已经化作这片天地“记忆”本身的祝九鸦,在利用整个忆冢的感知网络,向她传递最紧急的警报!
敌人并未因古神祭祀的失败而罢休。他们转换了战场!
一场更隐蔽、更阴毒的战争,已经打响。
他们正在系统性地篡改、污染天下万民的梦境,试图让那些被记起的真相,变成荒诞不经的传说,让“被记得”,沦为“被曲解”!
真正的战场,不在火山口,不在朝堂,而在千千万万凡人沉睡的睡梦之间!
容玄察觉到异状,一步跨至殿前。
他看到韩九脸色煞白,正发疯似的抓过一根被烧焦的旗杆,蘸着手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在一块更大的石板上飞快地书写着新的名单。
她的动作急促得近乎痉挛,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赛跑。
他蹲下身,伸出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住了女孩颤抖的肩膀。
“慢些,”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不是一个人。”
她忽然浑身一颤,手腕上那缕红丝猛地发烫——那是第一个被唤醒的魂息在剧烈震颤,仿佛正遭受无形利爪撕扯。
“不!”她嘶声喊道,“我能感觉到……她们在哭……好多名字,她们的名字……快没了!”
容玄沉默了。
他看着女孩那双因恐惧和愤怒而燃烧的眼睛,心中涌起一阵刀割般的刺痛。
他忽然抽出腰间那把防身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宽厚的左掌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瞬间涌出,沿着掌纹蜿蜒而下,滴落在石阶上,发出“嗒、嗒”的闷响,带着温热的腥气。
他没有去为自己止血,而是将流血的手掌,直接伸进了冰冷的泉水之中。
“那就让她们的声音,借我的耳朵来听。”
温热的鲜血融入泉眼的瞬间,整座清泉轰然震动!
无数亡魂压抑了千年的低语、哭嚎、呢喃,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精神洪流,狠狠冲入他的识海!
无数面孔在他眼前炸开:有的只有半张脸,有的嘴巴张到耳根却发不出声音,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婴,睁着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嘴唇蠕动,吐出两个字:“娘……救……”
在这混沌风暴中,唯有那一幕最清晰——贞元十七年冬月,南城外溺婴湾,冰封的河面上,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母亲,流着泪,将怀中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轻轻放入凿开的冰窟。
她们没有名字,她们的孩子也没有名字,只有最后那一声绝望的呢喃,在风雪中消散。
“砰”的一声,容玄双膝重重跪地,额头死死抵在湿冷的地面上。
剧痛撕裂着他的神魂,但他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将那些被他“听”到的真相,重复了出来。
“李阿妹,死于贞元十七年冬月,南城西巷第三户,因生女,被夫家弃于溺婴湾。”
每当他念出一个完整的名字与死因,泉水便肉眼可见地亮上一分。
夜幕,再次降临。
韩九点燃了第二支焦木旗充当的“信香”。
这一次,火焰不再是普通的橘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紫色,火舌扭曲,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浮起一股类似陈年纸灰与檀香混合的奇异气味。
紫色的火光映照下,忆冢上方的夜空中,缓缓浮现出一片虚影——那不再是单一的一座祠宇,而是千家万户的窗棂,以及窗棂之后,一盏盏被悄然点亮的心灯。
“这是……忆冢的回应?”韩九喃喃道,“原来每一个被记起的名字,都会点亮一盏心灯。”
希望,正在蔓延。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啪!”
一声脆响,泉水中,一块刚刚浮起、名字尚还模糊的骨牌,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上面的字迹瞬间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韩九脸色惨白如纸,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一轮血色的月亮,已悄然升至天穹正中。
这图案他曾见过一次——在靖夜司最深的地牢里,一块刻满倒悬眼睛的青铜残碑上,就写着这三个字:“逆梦仪”。
那月亮大得诡异,红得不祥,散发出的光芒非但没有照亮黑暗,反而让整片大地都蒙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血色薄纱。
那不是自然天象!
而是由某种极其古老的禁忌咒印,强行投影于苍穹之上的巨大幻象!
容玄“霍”地站起身,握紧了身旁的断剑,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们启用了‘逆梦仪’……”他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连天上的月亮都能伪造。接下来,很快,就连你写下的这些真实的名字,都会被天下人,当成是假的了。”
话音刚落,风骤起。
存心殿的檐角下,那串由祝九鸦碎骨串成的风铃,在狂风中猛地摇晃,发出了三声急促而凄厉的声响。
叮……叮……叮……
而后,戛然而止。
仿佛连这刚刚诞生的神明,也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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