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关押着所有被朝廷判定为“染忆成疾”的百姓,他们神志不清,日复一日地服用名为“安魂汤”的药剂,被动地清洗着脑中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
容玄眉心紧锁,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拦住她。
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是皇权清洗记忆的磨盘,守备森严,高手如云。你现在的状态,进去就是送死。”
韩九缓缓抬起头,那双本该属于十二岁孩童的清澈眼眸,此刻却倒映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幽深与冷寂。
她看着容玄,眼神清明,却又无比陌生,仿佛隔着千年的岁月在与他对视。
“我不是去救人,”她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片锋利的冰刃,“我是去种病。”
话音未落,她已蹲下身,撕下自己破旧衣袍的一角。
指尖在唇上一抹,沾上自己的鲜血——温热、黏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随即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勾画起来。
石砖吸吮着血迹,发出细微的“嘶”声,如同蛇类滑过枯叶。
一个诡异的、完全倒置的“卍”字符文在血色中成形,边缘微微泛起暗紫色光晕,仿佛自深渊渗出的气息。
容玄瞳孔骤缩。
那是祝九鸦留在骨片残响中的禁忌巫印之一——噬忆巫印。
此印能模拟并扭曲特定的能量波动,在上古时期,噬骨巫曾用它来伪装成神官,潜入神殿,窃取祭品的魂火。
而此刻,韩九用它来模拟的,正是静梦收容所通行令牌“净梦令”的气息。
血符成形刹那,一股冰冷扭曲的气息自地面蔓延而出,悄然缠绕上她的身躯,像是无数细小的虫豸爬过脊背,带来一阵阵刺麻的触感。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蜷缩进草席之中,霉味瞬间灌满鼻腔,混合着体内翻涌的血腥气。
当第一缕月光照在守卫脸上时,那枚铜制净梦令微微发烫,竟未察觉半分异样。
杂役队伍经过她身旁,脚步沉重,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无人迟疑,无人回首——她的气息,已与一名死囚毫无二致。
子夜时分,收容所厚重的铁门开启一道缝隙,一队负责倾倒杂物的杂役推着板车走出。
韩九佝偻着身子,肩上扛着一卷散发着霉味的破旧草席,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队伍的末尾,随着他们进入了那座吞噬光与声音的巨墙之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又令人作呕的草药味,那是“安魂汤”的味道,黏附在舌根,久久不散,仿佛连呼吸都带着腐烂的记忆残渣。
长廊两侧是密不透风的囚室,死寂一片,仿佛关押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尚在呼吸的尸体。
偶尔传来金属刮擦墙壁的“滋啦”声,或是压抑的抽泣,转瞬又被吞没于无边的沉默。
韩九没有急于行动。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间囚室门外悬挂的小巧铜镜——表面蒙尘,却仍能映出她瘦小的身影,像一只游荡在坟场的夜猫。
这是“梦境监测牌”,能根据囚犯梦境的激烈程度与内容,呈现出不同的色泽。
白色代表安眠,黄色代表躁动,而一旦出现黑色,则意味着“忆症”复发,囚犯会被立刻带走,进行更高强度的药剂灌洗。
她脚步轻缓,最终在一扇监测牌显示为纯白色的牢门前停下。
牌子下方,用小字标注着:梦稳,无忆。
她伸出瘦小的手指,在冰冷的铁门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三下。
咚。咚咚。
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渗入骨髓,片刻的死寂后,门内传来一个气若游丝,几乎被遗忘的沙哑声音:
“……灯还亮着吗?”
韩九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那弧度带着一丝残酷的悲悯。
她从怀中摸出一片早已准备好的兽骨,上面用指甲深深地刻着一个名字——指腹抚过凹痕,粗糙而冰冷,像是触摸一段被掩埋的碑文。
她将骨片从门下方的食槽缝隙中,无声地塞了进去。
“亮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有人替你点了。”
第二日清晨,尖锐的警哨声划破了收容所虚假的宁静。
“疯了!三零七号疯了!”
守卫们冲进那间原本“梦稳无忆”的囚室,只见里面的囚犯正死死抓着那面监测铜镜,用它锋利的边缘在墙上疯狂刻划,他双目圆睁,涕泪横流,凄厉地尖叫着:“那个女人没死!她没死!她说我忘了她的脸!她的脸!”
守卫长皱眉啐了一口,只当是安魂汤的副作用又逼疯了一个。
“拖走!加大药量!”
然而,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他身侧的墙壁上,整整一面墙的梦境监测牌,近百面铜镜,竟在同一时刻,“啪”地一声,齐齐由纯白转为漆黑!
那黑色深不见底,如同无数双窥探人间的怨毒眼眸,骤然睁开!
空气中似乎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共鸣,像是某种古老咒文在虚空中震颤。
守卫长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肩甲上发出“嗒”的轻响。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走廊深处,几个原本被药汤灌得痴痴傻傻,连话都说不清的囚犯,竟不约而同地开始低声背诵。
他们吐字清晰,神情庄重,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圣诗。
“……愿我此身后,化为天上星,夜夜照君行……”
“……此去赴国难,尸骨不需还,但求魂归乡,再看爹娘一眼……”
那全都是《醒名-名册》中,那些被抹去姓名的英魂,留在世间的最后遗言!
一场看不见硝烟,却足以燎原的“记忆瘟疫”,在这座帝国用以维护谎言的堡垒内部,轰然爆发。
容玄在墙外的密林中接应。
当韩九的身影从晨雾中走出时,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随即又猛地揪紧。
他看到,女孩的左手不自然地蜷曲着,五根手指僵直如爪,无法伸直。
指甲缝隙里,正缓缓渗出漆黑如墨的血丝,带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仿佛神经正在燃烧。
“你用了‘反刍咒’?”容玄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是祝九鸦所有禁术中,对施术者自身伤害极大的一种。
以自己的部分神经作为导线,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强行注入无数人的梦境。
代价是,在咒术生效的每一个瞬间,施术者本人也会一遍又一遍地,亲身经历那段被注入的死亡。
韩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让三百一十七个沉睡的脑子,同时梦见了‘柳沉舟’是怎么在靖夜司的天牢里,被活生生剖开后脑,取出那块承载着兵主传承的头骨的。”
她抬起眼,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美艳而又残酷。
“现在,他们做梦都会痛了。”
当晚,韩九独自坐在忆冢岛的泉眼边,静静地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少女面容渐渐模糊,轮廓开始扭曲、拉长,最终,一个长发披散,眉眼间尽是冷艳与疯狂的女子身影,取代了她自己的倒影。
自从她在忆川逆流中吞噬了那片刻满巫纹的颅骨,这道残响便如影随形,既是导师,也是诅咒。
她没有惊慌,反而像是对一个老朋友般,轻声开口:“你说过,巫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变成仪式本身。”
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一个古老而清冷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你现在做的,就是我当年没能完成的事。”
韩九缓缓闭上眼。
一滴殷红的血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带着灼热的痛感,滴入泉水,瞬间消散。
这滴血落入泉中,激起的涟漪却远远超出了这座孤岛的边界。
而在千里之外,帝国北方的军镇中,一名年轻的士兵在凌晨的噩梦中惊醒。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口剧痛,仿佛亲身经历了某种酷刑,舌尖泛起熟悉的血腥味。
他茫然地坐了许久,最终默默拔出腰间的短刀,在粗糙的床头木板上,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一个名字。
“我不认识你,”他低声呢喃,“可我梦见你死时的样子。”
而这些散落各地的低语与刻痕,终将汇聚成一场无法忽视的风暴。
与此同时,孤岛之上,容玄刚刚为韩九处理好手上渗出的黑血,一只信鸦便穿过迷雾,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那是他三年前放飞于北境烽台的黑羽,唯有持有“燃心令”者才能唤醒归巢——而今它竟带着蜡封归来。
他解下信鸦脚上蜡封的竹管,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纸条,又看了一眼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就在这片沉默中,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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