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尚在升腾的黑灰,竟在万众瞩目之下,于皇城上空凝滞、汇聚,最终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扭曲成了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字迹潦草而癫狂,仿佛是一个真正的亡魂,用尽最后的气力抓挠天空留下的血痕。
墨色残影在风中微微震颤,像是被无形之手反复描摹,又似有低语从云层深处渗出,嘶哑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膜内侧。
随即,狂风呼啸而至,卷起这行惊天动地的“遗言”,吹散成漫天尘埃。
灰烬如黑雪纷飞,簌簌作响,擦过琉璃瓦檐时发出细碎如骨片相击的轻鸣;落在破衣褴褛的乞丐肩头,则化作一片冰冷黏腻的触感,像死蛇滑过皮肤。
那气味也随之弥漫开来——焦糊中夹杂着一丝甜腥,如同烧尽的头发混着铁锈,在鼻腔深处久久不散,令人胃部痉挛。
同一时刻,京城外,乱葬岗深处。
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之内,韩九盘膝而坐,四周堆满了无名者的骸骨,白骨森然交错,形成一个天然的聚阴之阵。
夜露自井壁缓缓渗出,滴落在她肩头,寒意如针尖刺入肌理。
她双目紧闭,十指死死交叉压在心口,那张属于十二岁孩童的脸庞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沿着下颌滴下,在寂静中砸在颅骨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宛如倒计时。
在她单薄的衣衫之下,皮肤表面浮现出大片蛛网般的黑色晶体脉络。
那些“记忆之刺”如活物般缓缓蠕动,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细微的“咯吱”声,仿佛冰层下暗流撕裂大地。
它们正贪婪地、逆向地抽取着她过往十二年所有鲜活的记忆——她的笑声、她的体温、她第一次看见野狗叼走半块馊饼时咯咯笑出的声音。
这是祝九鸦留下的、噬骨巫一脉最疯狂也最决绝的手段——“归墟之仪”。
“若你想让谎言崩塌,就得先把自己从‘活着’的名单里抹去。”祝九鸦那冰冷的声音仿佛仍在她魂魄深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霜雪的重量。
天地有灵,万物有记。
只要一个人还被“生”所记录,她的魂魄便受法则束缚。
而一旦完成“归墟”,她将彻底从天地间的生命名册上被剔除,成为一个不被记录、不被定义的“存在”。
一个可以自由穿行于阴阳两界、寄生于他人记忆之中的“亡魂”。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灵魂被剥离的剧痛。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针,正一寸寸刮去她的童年——她记得那天阳光穿过战火硝烟,照在泥地上那只瘸腿野狗的皮毛上,泛着油光;剥离她的声音——那些躲在灶台后怯懦的低语,如今正被无形之力从喉管中抽离,留下干涸的灼痛;撕扯她的面孔——那张在水面倒影里日益清晰的、属于“韩九”的脸,正在记忆的洪流中一点点模糊、剥落。
痛到骨髓都在尖啸!
韩九猛地抬起手臂,一口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腕上。
牙齿切入皮肉的瞬间,传来湿润的破裂感与剧烈的钝痛,血腥味顿时在口中炸开。
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滴在身下的白骨上,发出生铁烙入冰雪的“滋滋”轻响,腾起一缕极淡的白烟,带着腐骨般的酸气。
她不能叫出声。
一旦意志崩溃,她将彻底迷失在记忆的洪流中,成为一具真正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只要……”她从齿缝中挤出破碎的音节,血沫飞溅,“只要我还记得……我是谁……他们……就再也杀不死我!”
这句决绝的誓言,是她在无边痛苦中为自己点亮的唯一一盏魂灯。
微弱,却固执地燃烧在灵魂的废墟之上。
承天门广场,焦台之上。
大火已熄,只余下袅袅升腾的黑烟与一地狼藉的灰烬。
脚踩上去,松软中带着余温,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是踏碎了某种沉睡的壳。
空气中那股焦糊混杂着奇异甜腥的气味,仍旧顽固地盘踞着,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唤起最原始的恐惧。
容玄穿着一身收尸队粗布麻衣,头戴斗笠,混在人群中,沉默地走上那座尚有余温的高台。
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戴上。
那手套由一种名为“缚念骨丝”的材料织就,触感如冷雾缠绕指尖,微微震颤,仿佛内里封存着未安息的呜咽。
他的指尖,隔着骨丝手套,轻轻触碰向那堆尚温的灰烬。
没有预想中属于“替身死囚”的恐惧与怨恨。
一股冰冷、浩瀚、古老得仿佛来自洪荒时代的意念,骤然冲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一段画面,而是一种“认知”的烙印——血月之下,一个长发如瀑的女子赤足立于尸山之巅,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双比寒星更亮的眼眸。
她将一块刻满了密密麻麻名字的巨大骨片,如墓碑般深深埋入大地。
泥土翻涌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大地在吞咽亡者的姓名。
随即,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那不是韩九的稚嫩,而是祝九鸦本人清冷而决绝的低语:
容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明白了。
韩九的目标,从来不是让人们相信她没死。
恰恰相反,她要让所有人都相信,那个叫“韩九”的女孩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死在了皇权的烈焰之下。
然后,她才能摆脱“韩九”这个身份的束缚,用死亡做最好的诱饵,将“自己”变成一句流传于世、永不磨灭的咒语!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那片阴森的乱葬岗。
三日后,京城彻底乱了。
异象,如瘟疫般在最底层、最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悄然蔓延。
初始只是几个孩子发烧呓语,说着同一个不存在的女孩名字。
街坊们只当是暑气重,煮了草药汤灌下。
可第三夜,西巷三户人家同时梦见赤足女童站在屋檐上低唱:“钟不会说话……钟不会说话……”醒来时,门楣上竟挂着沾泥的小鞋,鞋底还残留着湿土的气息和淡淡的铁锈味。
南城贫民区的孩童夜半惊醒,总会发现自己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破旧的布娃娃。
那布料粗糙扎手,填充物是陈年的草灰,散发出霉烂与焚烧混合的怪味。
娃娃的纽扣眼睛里,会渗出暗红色的、如同血泪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枕巾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宛如心跳倒计时。
拆开娃娃,里面必定藏着一片被血浸透的纸条,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有个老妇颤抖着辨认,喃喃道:“这字……像极了当年说‘钟不会说话’就被拖走的小娥……”
更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
凡是接触过这些娃娃的人,次日必定会无端地流下眼泪,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某个陌生人的临终一瞥。
一个正在和面的妇人,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少女被官兵推入火海的惨叫,耳边甚至能听见火焰吞噬皮肉的“噼啪”声。
她手中的面团“啪”地掉在地上,泪流满面,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别信钟声……别信……”
一个正在打更的更夫,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老人临死前的喃喃自语:“孩子,别信钟声……别信……”话音未落,铜锣脱手坠地,发出刺耳的嗡鸣,他在冷汗中瘫坐,指尖触到地面时,竟摸到一只沾泥的小布鞋。
这不是幻觉,更不是鬼上身。
这是韩九以“归墟之仪”为代价,释放出的第一波“忆毒孢子”。
她将自己被剥离的十二年感知拆解成亿万碎片,如同蒲公英的种子,精准地寄生于每一个曾在那场“焚尸”中,为她流露过一丝怜悯与悲伤之人的心神之中。
那粘稠的悲伤,成了她最好的温床。
朝廷设立的,专门负责清洗民间记忆、维护精神统治的神秘机构——静梦坊,终于被彻底激怒了。
坊主下达了最严酷的“净梦令”。
一时间,全城风声鹤唳。
一队队身着玄黑劲装、手持镇魂铜镜的“净梦巡使”挨家挨户地搜查,所有民间的陶灯、布偶、旧衣,甚至是有纪念意义的信物,都被堆在街头,付之一炬。
火焰噼啪作响,浓烟裹挟着焦木与布灰的气息,在空中织成一张压抑的网。
然而,就在一次清缴行动中,一个资深的巡使,用手中的铜镜照向一堆即将被焚毁的孩童旧物。
镜面上,没有映出妖邪鬼气。
映出的,是他自己约莫七八岁时的模样。
那个镜中的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却用手指着镜外的他,嘴唇无声开合。
巡使读懂了那句话。
“轰!”
巡使脑中一声炸雷,一段被深埋、被清洗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他想起来了,在他加入静梦坊的“入门仪式”上,他亲手将那碗号称“涤尘去垢”的汤药,喂给了他那体弱多病、时常胡言乱语的孪生哥哥!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当场崩溃,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横颈一抹。
鲜血喷洒而出,温热地溅在铜镜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随即缓缓滑落,像一道无法抹去的泪痕。
染红了那面映出真相的铜镜。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越来越多的执法者,在执行“净梦令”时,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曾是被清洗记忆的一员?
那些被他们亲手抹去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亲人?
恐惧,不再是来自外部的“忆毒”。
而是来自对自身记忆真实性的……根本性动摇!
深夜,忆冢岛。
一道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这片记忆的禁地。
韩九,已不再需要用双脚行走。
她踏着清冷的月光,如履薄冰般滑过荒芜的野地,所过之处,连衰草都未曾弯折,唯有夜露从叶尖坠落的“滴答”声,像是为她标记路径。
她来到那眼存心殿前的泉眼旁。
清澈的泉水,映出了天上的残月,映出了四周的枯树,却唯独映不出她的脸。
水面上,只有一团模糊扭曲、仿佛被墨汁浸染过的黑影,边缘不断蠕动,如同活物呼吸。
她成功了。她把自己变成了“不存在”的人。
韩九缓缓蹲下身,将那只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轻轻按入泉底冰冷的淤泥之中。
指尖触到的是千年沉积的腐殖质,滑腻如血浆,寒意直透骨髓。
她闭上眼,像是在与这片古老的大地沟通,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低声呢喃:
“我不是来躲的……”
“我是来……种根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泉域突然剧烈翻涌起来,仿佛地底有巨兽苏醒!
咕嘟、咕嘟……
无数新生(新生代系统)的白色骨片,从泉底淤泥中争先恐后地浮起,密密麻麻,瞬间铺满了整个水面。
每一片骨片浮出时都带起一圈涟漪,撞击声清脆如碎玉。
月光下,每一片兽骨上,都清晰地篆刻着一个刚刚从京城无数人脑海中浮现的名字。
其中一块,离她最近,字迹也格外清晰:
韩九缓缓睁开眼,任由脸上那妖异的黑色“记忆之刺”晶体,在月华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下一阶段,她将不再只是一个“忆毒”的传递者。
她要成为这片黑暗大地之上,那盏永不熄灭的……灯芯。
她转身,一步步走回那片早已化为废墟的存心殿。
殿中央,那张祝九鸦曾用过的石案,依旧静立。
这一次,她要刺穿的,是神明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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