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恐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无声无息,却又迅速地浸染了整座京城。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更夫老李头。
他提着灯笼走过长街,无意中一瞥,心脏骤然停跳——地面上,只有灯笼投下的一个孤零零的影子,而他自己,竟像个幽魂,空空荡荡,再无倒影。
他惊骇地举起手,对着灯笼晃了晃,地面上依旧毫无反应。
“鬼……鬼啊!”
这一声压抑的尖叫,终于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紧接着,一扇扇窗户被推开,无数人冲到院子里,借着灯火或熹微的天光,惊恐地寻找着自己的影子。
结果如出一辙。
凡是昨夜在梦中见到亡者、记起旧事的人,他们的影子都如同被清水洗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西的医馆里,白发苍苍的老夫子手腕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却依旧坚持在医案上写下观察:“凡昨夜梦见过死者之人,皆失其影。此症……非病,非邪,乃夺魂之兆!”
然而,更诡异的景象发生在那些坚决不信邪的府邸。
户部侍郎的宅院里,家丁们奉命将墙上浮现的字迹刮掉,将刻着名字的桌椅劈碎焚烧。
他们自以为破了妖法,可当他们站在火光前时,却发出了比见鬼还凄厉的惨叫。
他们的影子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重、漆黑,如同地上泼了一滩无法干涸的墨汁。
那影子僵硬地附着在地面,无论本人如何动作,它都像一个被拙劣操控的提线木偶,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扭曲、变形,仿佛随时要从地上站起,将主人拖入黑暗。
一时间,京城传言四起:“影子是魂的根,丢了影,就是魂魄被阴差勾走了!”“不!留下影子的才是被恶鬼缠上了!”
恐慌,彻底引爆。
破败的城隍庙内,香案上的尘埃积了三指厚。
容玄站在神像前,他身后,三名身穿夜行衣的下属垂手而立。
四个人,在庙内昏暗的光线下,都没有影子。
“大人,”一名下属声音沙哑,“全城八成的百姓都已失影,‘净梦结界’……彻底失效了。朝廷已经下令,凡家中点灯、私议鬼神者,格杀勿论。”
容玄没有回头,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摄魂,这是身份的剥离。
当一个人开始记住那些被帝国意志强行抹去的人与事,他就自动脱离了这个由谎言和遗忘构筑的虚假“现世”,成为一个不被承认的“异类”。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符,上面用金线刻着靖夜司的腾蛇徽记。
这是他曾身为指挥使的身份凭证,也是一枚强大的法器,能屏蔽一切灵识探查,更让他多年来免受记忆污染,始终维持着一个“干净”的灵魂。
“大人!”另一名下属见状,失声惊呼,“这是‘静心玉’!没了它,积压在您识海中的‘净梦令’反噬之力,会瞬间将您吞没的!”
容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自嘲与解脱。
他转身,将玉符缓缓置于面前的破火盆之上。
“我本就不该忘了。”
他屈指一弹,一缕内力化作火星,落在玉符之上。
火焰“轰”地一声腾起,瞬间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符吞没。
就在玉符碎裂的刹那,一股冰冷的洪流自识海深处倒灌而下。
无数扭曲的人脸在他眼前尖叫:‘忘了我们!快忘了!’
有人是他童年玩伴,有人是他母亲的乳娘,全都死于那一夜的大火。
‘不……’他在心中怒吼,‘我要记得!’
他咬破舌尖,用痛楚锚定自我,任那记忆的火山冲垮堤坝——
一段被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如同一座沉寂的火山,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那是视觉的骤然翻转——他看见父亲站在书房中央,烛光映照着他斑白的鬓角,手中捧着那份三百人名单,纸页泛黄,边缘焦黑,像是刚从火中抢出。
耳边响起父亲嘶哑的怒吼:“青史无名,则与草木何异?!”那声音如雷贯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触觉随之复苏——他感到自己幼小的手掌紧攥着门框,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布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门外铁靴踏地的声响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嗅觉猛然刺入——浓烟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还有烧焦的木头与皮肉的气息,令人作呕。
他几乎能尝到喉间泛起的苦涩胆汁。
听觉层层叠叠——刀剑入肉的闷响、女人临终的呜咽、孩童被捂住嘴的挣扎,全都从记忆的深渊中涌出,汇成一片无边的哀嚎之海。
他终于明白,祝九鸦和韩九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清算。
同一时刻,忆冢泉底。
上万块原本温润如玉的骨碑,突然开始剧烈震颤,碑与碑之间碰撞出金石之声,仿佛地底埋葬的万千亡魂在集体翻身。
在泉眼最深处,一道前所未有的铭文,正被祝九鸦冰冷的意志一笔一划地镌刻在一块全新的、最为纯净的骨碑之上。
这一次,她没有引导任何人的记忆。
她以噬骨巫的无上秘法,强行从天地间韩九消散的执念里,剥离出最后一缕属于她自己的残存记忆。
碑文缓缓浮现,字迹稚嫩而固执:
“韩九,生于南城贫巷,卒年不详。唯一遗言:我想有人记得我。”
字迹落成,这块骨碑没有像其他碑一样变得温润,而是瞬间变得滚烫,仿佛一颗刚刚停止跳动、尚有余温的心脏!
泉水骤然沸腾,每一滴被溅起的水珠中,都清晰地映照出韩九生前的片段:在寒风中蜷缩在即将熄灭的火堆旁;从恶狗嘴里抢下半块发霉的冷饼;在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时,抬头望着京城的星空,喃喃自语:“星星……会不会也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
这些画面,不再是模糊的梦境,而是最真实、最残酷的烙印。
它们顺着奔腾的地脉,精准地流向帝国北境的七座边镇,流入了千家万户的睡梦之中。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说出“烧掉”二字。
那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用尽一切换来的、仅有的一句遗言。
皇宫,地宫。
大祭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身下由星辰陨铁铸就的阵图,正从中心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
他口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是凶手……我只是执行命令……我只是……”
话音未落,他面前的墙壁上,竟开始缓缓渗出鲜血。
血珠汇聚成行,化作一行冰冷的质问:
“那你为何从不质疑命令?”
大祭司猛地抬头,骇然发现,地宫的穹顶之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片由光影构成的骨碑投影,如同倒悬的墓林。
上面不仅密密麻麻罗列着无数受害者的姓名,在其后,更用猩红的字体标注出了历代负责执行清洗任务的官员名字——包括他自己!
原来,《醒名册》不仅能录死者之名,更能照见施暴者的良知!
“不——!”
大祭司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疯狂地用双手抓挠自己的眼睛,可他越是逃避,穹顶上那个名字就越是清晰、巨大。
最终,他停止了动作,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他缓缓撕开胸前的祭司袍,露出干瘪的胸膛,然后,用自己的指甲,一笔一划,深深地在皮肉上刻下两个字。
“张禄。”
那是他的本名,一个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的名字。
三十年来,他首次启用。
血流如注,他却笑了,笑得癫狂而悲凉:“我还活着……我还记得……我是谁。”
容玄从破败的香案下取出一盏布满裂纹的陶灯,灯芯早已枯竭,唯有盏底残留着一丝幽幽青光——那是祝九鸦临走前留下的‘引魂火种’。
他屈指一弹,将那青焰重新点燃。
随后,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城隍庙,手中提着那盏燃烧着青碧色火焰的陶灯。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
禁军的巡逻队早已消失无踪,他们自己也成了没有影子的人。
然而,沿途所见,却让他瞳孔微缩。
一扇扇紧闭的门前,不知何时开始,竟摆上了一盏盏油灯。
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微弱,却倔强。
没有喧哗,没有言语,家家户户的百姓,只是自发地、默默地点燃了油灯,放在门前,仿佛在祭奠,又像是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微光汇聚,竟将这无影的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忽然,旁边一条小巷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了出来,她手里捧着一根短短的蜡烛,怯生生地递到容玄面前。
“叔叔,你也点一盏吧。”她仰着脸,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妈妈说,灯亮着,影子就会慢慢长回来。”
容玄看着她,那张稚嫩的脸,与记忆中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女孩渐渐重合。
他缓缓蹲下身,声音竟有些沙哑:“你知道为什么灯能留住影子吗?”
女孩茫然地摇了摇头。
容玄伸出手,用自己灯上的青焰,点燃了女孩手中的蜡烛。
他凝视着那朵小小的、温暖的火苗,轻声道:
“因为光,不怕真相。”
说完,他将燃烧的蜡烛,稳稳地放回女孩手中。
就在那温暖的橘色火苗升起的刹那,容玄身后——那片消失了许久的虚无地面上,一道淡淡的轮廓,竟微微晃动了一下,像一株久旱逢雨的草,正拼尽全力,要将根重新扎回这片浸透了记忆的大地。
第七日清晨,天空依旧暗红如血,但空气中,却多了一丝奇异的湿润。
这七日里,没有官府告示,没有钟鼓报时,人们只靠门前油灯燃尽几根,来丈量黑夜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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