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大陆极东,无尽的蔚蓝拥抱着一座孤独的巨岛。
沧海宗便坐落于此,终日与海潮声相伴。
这里的建筑有着被海风磨圆的棱角,深蓝的瓦,雪白的墙,檐下悬着的铃铛日夜不休地吟唱着大海的絮语。
然而,这片看似纯净的蔚蓝之下,隐藏着一个唯有历代宗主才知晓的秘密——无数年前,一页残破的紫黑色书页自极北冰川漂流而过,其微不足道的一丝力量融入了岛屿周边的海水中。
正是这丝污染,让长期饮用海水的沧海宗弟子,心神易受侵蚀,埋下了心魔的隐患。
弟子们只知修炼宗门秘法《结发受长生》,将炼丹积累的丹毒转化为灰色的流珠用以战斗,却不知一旦玄气剧烈波动,便极易引动那潜藏心底的魔障。
流珠可控,心魔难防。
......
......
......
六十年前的某个午后,阳光正好,海风微咸。
“喂!仗剑宗的木头!你踩到我的‘幽海冥思草’了!”
一声清亮又带着蛮横的指控,打破了炼丹房后药圃的宁静。
刚随宗门长辈抵达沧海宗进行交流的年轻弟子燕语竹——黑发高马尾,一身利落的蓝白劲装,修为已是破灵境大圆满——闻声立刻抬脚,略显窘迫地看向发声处。
只见一位身着不合身黑底红衬锦鲤袍的少女,正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他。
她看起来不过人类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头月光般的白发衬得小脸愈发白皙,脑后一根红绳随意束起几缕发丝,冰蓝色的眼眸里燃着两簇小火苗。
正是沧海宗那位年纪虽小,却已接任宗主之位的望兮,同样也是破灵境大圆满的修为。
“望兮宗主,在下不知……”
燕语竹下意识想抱拳解释。
“不知者无罪?”望兮几步蹿到他面前,仰着头,鼻尖几乎要戳到他胸口,打断了他的话,“这可是炼制‘清心丹’的主药!能稍微安抚心神的!你这一脚,踩没了我三天的心血!”她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委屈。
燕语竹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不同于周遭淡淡丹毒的,一种类似海盐与阳光混合的清爽气息。
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后仰。“是在下疏忽了,不知该如何补偿?”
望兮冰蓝色的眼珠转了转,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她绕着他走了一圈,手指点着下巴:“嗯……长得挺周正,身板也直……听说你们仗剑宗是风冰双属性?”
“正是。”燕语竹心中警铃微作。
“那正好!”望兮一拍手,脸上瞬间阴转晴,笑容灿烂得晃眼,“我这草怕一种小虫子,你们风属性玄气驱虫最拿手。这样,未来一个月,你每天抽一个时辰,来帮我打理药圃,驱虫,梳理玄气,就算补偿了,如何?”
她说得又快又理所当然。燕语竹看着这片不小的药圃,沉默了片刻。
想起师尊“多加包容”的叮嘱,他终是点了点头:“……好。”
“成交!”望兮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伸出小指,“拉钩!”
燕语竹看着那根纤细、还沾着点泥土的小指,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自己因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勾了上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望兮用力晃了晃,然后飞快松开,仿佛无事发生般背着手蹦走,“明天辰时,迟到加倍补偿!”
燕语竹站在原地,手指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未消散。
他无奈地看了眼那株被踩伤的草,摇了摇头。
这位宗主,果然如传闻般……跳脱。
......
......
......
于是,燕语竹的“药圃劳役”开始了。
“左边!气流太猛!你想吹秃我的‘梦蝶花’吗?”
“右边!对,‘凝露叶’那里,气流再柔点!”
“哎呀燕语竹!风向要变!跟着我的手势!你是木头吗?”
望兮指挥起人来毫不客气。
燕语竹从最初手忙脚乱,到后来已能精准操控气流驱虫、梳理玄气,甚至还能分心凝出一圈防虫的寒气屏障。
“看不出来嘛,你这根木头挺好用的。”
望兮蹲在长势喜人的药草边,如此“夸奖”。
燕语竹通常沉默以对,只在她过于闹腾时投去无奈的一瞥。
他很难对她生气,她就像海上的风,难以捉摸,却充满生机。
除了药圃,望兮还以“考察盟友”之名,拉着他四处转。
看利用潮汐之力的轰鸣丹炉,观测星辰轨迹的水晶穹顶,甚至偷偷带他去看那些因心魔发作而被隔离的弟子。
“看到没?”望兮指着那些眼神狂躁或空洞的同门,脸上笑容淡去,眼底闪过一丝阴霾,“这就是我们沧海宗的宿命。海水……有些问题。流珠之术是把双刃剑,用之过度,就会这样。”她转过头,语气罕见地认真,“所以我们比一般人,更怕失控。”
燕语竹看着她眼中的沉重,心中微动。
“贵宗处境,令人敬佩。”
望兮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活力,用力拍他胳膊:“哎呀突然严肃干嘛!本宗主机智过人,心魔小意思啦!”
但他注意到,她拍他的手,指尖在微颤。
......
......
......
时日流逝,半月已过。
燕语竹习惯了辰时的药圃,习惯了望兮的叽叽喳喳。
望兮也不再只视他为劳力,会塞给他味道诡异的新制“糖果”,会点评他练剑“花里胡哨”,会问他凛雪山是否终年积雪。
这日,燕语竹提前完工。
望兮检查后,满意点头。
“嗯,不错,孺子可教。”
她模仿长老,背着手,点着头。
燕语竹唇角几不可查地一弯。
“奖励你,带你去个好地方!”
望兮眼珠一转,又生新主意。
她带他来到岛屿边缘一处隐蔽礁石群,汹涌浪涛中,隐藏着一个被藤蔓遮掩的洞穴。
洞内干燥,铺细沙,有海草垫子和粗糙小木桌,壁嵌夜明珠,光晕柔和。
“我的秘密基地!”望兮得意道,“心情不好就来这儿看海。只告诉你哦!”
燕语竹环顾这充满少女心思的天地,心中异样。
他没料到跳脱的宗主也有这样静谧的一面。
两人坐于垫上,隔桌听潮。
望兮掏出玉瓶,倒出两颗朱红丹药,自食一颗,递给他一颗:“新做的‘朱果糖’,甜的,不骗你。”
燕语竹犹豫接过,入口果香清甜,带凉意,驱散咸腥,味道甚好。
“好吃吧?”
望兮眯眼笑,像偷腥成功的猫。
“嗯。”
“燕语竹,”望兮忽然唤他,声音在浪声中显轻,“仗剑宗……有很多漂亮师姐师妹吧?”
燕语竹一怔,老实答:“宗门之内,皆是同门,并无留意。”
“哦……”她拖长音调,手指在沙地画圈,“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燕语竹看向她,对上那双在珠光下格外明亮的冰蓝眼眸,心跳漏了一拍。移开视线,低声道:“望宗主天资聪颖,活泼……率真。”
“就这些?”望兮不满,凑近,朱果甜香拂过他耳畔,“比你的‘同门’呢?”
燕语竹耳根发热,身体微僵,无言以对。
望兮忽“噗嗤”一笑,坐回去晃着脚:“逗你玩的啦!看把你吓的!木头!”
燕语竹松口气,心底却隐有一丝失落。
......
......
......
秘密基地之后,关系微妙。
望兮依旧指挥,塞糖,但眼神多了什么。
燕语竹依旧沉默,却会记她喜好——不喜腥海鱼,爱看日落鸥归。
这日,燕语竹因宗门事务,晚到半个时辰。
药圃边,望兮背对他,蹲在最好的那丛幽海冥思草旁,肩头微耸,似在哭泣?
燕语竹心一紧,快步上前:“望宗主?你怎么了?”
望兮不回头,声音闷重带鼻音:“你来了……”
“有人欺负你?”燕语竹蹲下身,笨拙地问。
望兮缓缓转头。
燕语竹呼吸骤停。
她脸上无泪,但那双冰蓝眼眸中弥漫着从未见过的、混合疯狂、偏执与浓烈占有欲的暗沉色彩!
周身气息不稳,丝丝灰黑色、令人不安的能量在她指尖缭绕——正是心魔躁动之象!
她死死盯着他,嘴角勾起诡异惊悚的弧度,声音轻柔却刺骨:
“燕语竹……你知不知道,你迟到这么久……我有多‘担心’你?”
指尖灰黑能量如触须,缓缓探向他脸颊。
“我就在想啊……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是不是被哪个‘师姐师妹’绊住了脚?嗯?”
声音愈低,愈危险:“我差点就忍不住……想用流珠,把沧海宗翻过来找你……然后把所有靠近你的人……都记下……一个一个……‘清理’掉……”
灰黑能量几乎触及皮肤,带着侵蚀心神的冰寒与混乱。
燕语竹全身绷紧,长剑在鞘中低鸣。
他清晰感受到她的异常与危险!
绝非玩笑!
是心魔反噬!
因自己迟到引动?
就在能量即将触及,燕语竹几乎要拔剑的刹那——
“噗——哈哈哈哈哈!!!”
望兮脸上诡异瞬间崩塌,她猛地收手,捂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滚来滚去,泪花飞溅。
“哈哈哈哈!燕语竹!你表情!哈哈哈哈!吓傻了吧!脸都白啦!哈哈哈哈!”
指尖灰黑能量如幻影消散。
燕语竹僵立原地,握剑柄的手松紧反复,看着笑得毫无形象的少女,脑子空白。
危机感与滑稽场景反差巨大。
望兮笑了半天,才勉强坐起,擦泪得意道:“怎么样?本宗主演得像不像?话本里‘病娇’的感觉!恐怖吧?搞笑吧?”
她眨着恢复清亮的冰蓝眼眸,满是狡黠。
“你……”燕语竹声音干涩,“是装的?”
“不然呢?”望兮起身拍草屑,走到他面前,仰视他残余苍白的脸,笑嘻嘻,“谁让你迟到!不吓唬你,对得起我‘等待的煎熬’?”
她伸指戳他僵硬胸口:“说真的,刚才是不是吓到了?差点拔剑砍我?”
燕语竹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感受胸口轻触,紧绷的弦松开,涌起无奈、庆幸与啼笑皆非。
他深吸气,压下波澜,看着这胆大包天、差点吓出他心魔的宗主,最终,轻轻一叹。
“望宗主……以后莫开这种玩笑。”
“偏不!”望兮哼声转身,蹦跳向药草,哼起跑调小曲,“谁让你迟到!惩罚!下次再敢,我就真把你关起来,只给我打理药圃!哼!”
燕语竹望着她背影,夕阳金辉镀亮白发红衣。
他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缓缓扬起清晰弧度。
海风吹过,带来潮声与草香。
六十年前的这天,似与往常无异。
却又仿佛,悄然不同。
......
......
......
海浪不休,如岁月心跳。
秘密基地的明珠,柔光依旧。
那株伤愈的草,在晚风中轻摇。
某些滋生的东西,或许当事人,尚未全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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