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夜风,带着秋日的萧瑟,吹过荒芜的田野,卷起几片枯叶,盘旋着落向那座孤零零矗立在黑暗中的古老烽燧。
风声如低语,在石缝间穿梭,时而尖锐如刀刮岩壁,时而呜咽似亡魂哀鸣。
曹英能嗅到泥土被夜露浸透后泛出的微腥,混杂着远处野草腐烂的气息。
他赤足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寒意顺着脚心直刺骨髓,仿佛大地正将他一点点吸进它的沉默里。
烽燧之内,烛火如豆,摇曳不定,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像挣扎的灵魂在墙上爬行。
火焰轻微爆裂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在与渗入的寒意搏斗。
光晕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其余角落沉入浓墨般的阴影,连呼吸都凝成白雾,缓缓升腾又消散。
曹英披头散发,蜷缩在最阴冷的角落,身体紧贴粗糙的石墙,那触感如同老树剥落的皮,粗粝扎人。
他那曾经握惯了战刀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膝上,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迹和泥土——那是北寺狱的印记,是权力倾轧留下的残渣。
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记忆在抽搐。
在他面前,粗糙的陶碗里盛着一碗粟饭,米粒已结块,边缘发硬,散发着淡淡的馊味;旁边是一卷磨损了边角的《论语》,纸页泛黄脆裂,翻动时发出沙沙轻响,如同岁月的叹息。
这与他在北寺狱天字号囚室中的待遇,竟无半分差别。
唯一的不同,是那扇通往外界的木门。
它没有上锁。
门轴上甚至没有挂上铁链,只是虚掩着,缝隙不过一指宽,却透进一丝微弱的夜气——凉而湿润,带着荒原独有的空旷气息。
一阵稍大的风掠过,门便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仿佛在低语:**你可以走**。
这扇门,是比任何铁栅栏都更残忍的嘲讽。
院中,一个削瘦的身影静静伫立,是阿九。
他像一截融入夜色的枯木,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他的黑衣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唯有偶尔抬头时,眼白在月光下一闪,才显出活人的痕迹。
在他身侧,那位从教坊司中被皇帝亲手救出的盲女裴娘,正抱着一架琵琶。
木质琴身温润,映着稀薄的月光,泛出幽微的光泽。
她素手拨弦,一曲清越孤高的《梅花三弄》便从她指尖流淌而出,音色冷冽如冰泉滴石,穿透厚重的石墙,萦绕在曹英耳畔,也渗入他的骨髓。
这琴音,仿佛在诉说着寒冬中的坚韧,又像是在讥笑他此刻的狼狈。
曹英的身体猛地一颤,肩胛撞上石壁,发出一声闷响。
他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门。
木纹清晰可见,门环冰冷黝黑,仿佛一只等待被握住的眼睛。
他试着站起来,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膝盖咯吱作响,如同朽木将折。
一步,一步,挪到门前。
每踏出一步,地面的碎石都在脚下碾磨出细小的声音,心跳在耳中轰鸣,盖过了风声与琴音。
这是陷阱……
他的脑海中疯狂地呐喊着。
外面一定埋伏了上百名弓手,只等他推开门的瞬间,便将他射成刺猬。
那个少年天子,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戏耍他,折磨他,让他死在希望的门槛上。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门环——冰凉、坚硬,带着夜露的湿意。
又猛地缩回,掌心已沁出冷汗,黏腻地贴在掌纹之间。
如此反复了数次,额头上已满是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肩头布衣上,洇开一圈深色。
他又一次站起,脚步踉跄地走向那扇门。
指尖再次触到门环,却忽然停住。
不,不会有埋伏。那个少年天子不会用如此粗鄙的手段。
真正可怕的是——只要我走出去,世人便会说:曹英畏罪潜逃,背主求生。
而我自己,也将再也无法面对母亲临终的眼神。
他缓缓收回手,仿佛从深渊边缘退了回来。
突然,远处荒野中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悠长而真实,撕破夜幕。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如同命运的回音。
曹英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
狼……
这里真的有狼。
这不是戒备森严的宫城,不是机关遍布的死地。
这里是荒郊,是野外。
那扇门外,或许真的没有弓手。
这个认知,比一千支对准他的箭矢,更让他感到恐惧和茫然。
三日后,一辆朴素的轻车在晨曦中驶抵烽燧。
车轮碾过泥泞,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惊起几只栖于枯枝的寒鸦。
阿九远远望见轻车驶近,低声对裴娘道:“陛下到了。”裴娘收起琵琶,指尖轻抚琴弦最后一振余音,随阿九悄然隐入夜色。
曹髦独自一人,从车上走下。
他示意阿九和其余几名在外围警戒的静吏全部退到百步之外,然后便只身一人,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一声轻响,打破烽燧内的死寂,也划破了长久以来的心理壁垒。
一股清冷的空气随之涌入,吹熄了那盏苟延残喘的烛火。
火苗跳了两下,终于熄灭,室内重归昏暗,只余灰烬中一点微红,如同未冷的心跳。
曹英依旧坐在那个角落,仿佛一尊风干的石像,只是比三日前更加枯槁。
他甚至没有抬头,似乎对来人是谁毫不在意。
曹髦也不以为意,径直走到他对面,学着他的样子,随意地席地而坐。
他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这是我让人专为你整理的《静吏录》副本,每一条,皆出自朝报与司隶台档。”
他缓缓展开竹简,竹片相碰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指尖点在其上,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你‘死’后七日之内发生的事。太仆郑袤清廉如故,上疏弹劾了三名逾制修建府邸的士族,朕准了,那三座府邸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你看不起的那些文臣,正在用他们的笔,做你做不到的事。”
“龙首卫,已被朕下令改制为虎贲、羽林、期门三营,分别由胡昭的旧部,还有……赵破虏的副将统领,互相监督,兵权归于北军中候府,再无一人可专擅。你最珍视的龙首卫,并没有因为你的倒下而分崩离析,反而获得了新生。”
“还有你那位被你视作庸碌无能的弟弟曹峰,朕将他派去了屯田营。昨日,他刚刚呈上了一份《劝农书》,里面关于如何改良冬小麦种植之法,连专司农事的典农校尉都赞不绝口。你以为你是在为家族荣光而战,可你的家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比你更懂得如何为国尽忠。”
曹髦每说一句,曹英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这些信息,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崩塌的信念之上。
“你……你不怕我再动手?”许久,曹英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曹髦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怕。”他坦然承认,“所以,朕把你关在了一个全天下最坚固的地方。”
他指了指曹英的心口。
“——你自己心里。”
曹髦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从今天起,你可以走。走出这扇门,走出这座烽燧,天涯海角,海阔天空,朕绝不派一人追缉。但是,只要你心里还想着‘清君侧’那三个字,只要你还认为你的‘正义’高于一切,你就永远也走不出这座烽燧。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举步,都会被自己的执念所囚禁。”
说罢,他转身向外走去。
木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依然没有上锁,没有阻拦。
阳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光带,仿佛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
烛火已灭,暮色渐渐浸透窗棂,乌云自西天压来,风开始撞击墙壁,天地仿佛也在回应他内心的风暴。
当夜,暴雨倾盆,雷声滚滚,如同万马奔腾。
雨点猛烈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噼啪作响,夹杂着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强光,将室内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烽燧之内,曹英数次猛然起身,冲到门前,手已经握住了门环——那金属已被雨水打湿,冰凉刺骨。
他可以逃,逃到南疆,逃到西蜀,甚至投靠东吴!
凭他的本事,到哪里不能东山再起?
可他的脚步,却总是在门槛前一寸之处停下。
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让他“护好陛下,护好曹家”的遗言;想起了血誓营的兄弟们,高举酒碗,与他盟誓“上报君恩,下安黎庶”的豪情;想起了赵破虏那封“愿以十年劳役,换其一面”的血书;想起了那些在洛阳街头,为他“枉死”而悲愤落泪的老卒……
他忽然明白了。
真正困住他的,不是这座烽燧,不是那扇未锁的门,而是他曾坚信不疑、并为之赌上一切的“正义”,早已在他的偏执和狂妄中,扭曲成了最可怕的执念。
他若走了,便坐实了自己是个背弃所有誓言的叛徒。
他若留下,又该如何面对那个他曾想手刃的君王?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
曹英一夜未眠,双眼却清明了许多。
他缓缓推开门,走到满是积水和落叶的院中,默默拾起墙角那把破旧的扫帚——竹枝已散,柄上有裂纹,握在手中略显粗糙。
一下,又一下,扫帚划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语,如同忏悔。
接下来的六日,无论晴雨,曹英都早早起身洒扫。
起初动作迟缓,似负千钧,后来渐渐有力。
落叶扫尽,石阶露出台阶原本的颜色。
阿九每日送来热粥,有时多一句话,有时只一个眼神。
第七个清晨,院中已不见积水,唯有薄霜覆地,扫帚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宛如犁开冻土的第一道沟垄。
烽燧第七日的清晨,细雨初歇,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就在曹英准备随阿九动身,踏上前往陇西的赎罪之路时,一骑快马踏破晨雾,自官道尽头绝尘而来。
泥水飞溅,马蹄声急促如鼓点,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骑士滚鞍下马,动作没有丝毫拖沓,从怀中取出一只蜡封的铜管,单膝跪地,双手呈上。
曹髦接过,目光微凝,却未拆开。
良久,他望向远方苍茫群山,低声道:
“天下未靖,而人心之路,才刚开始。”
风穿过烽燧的箭孔,发出呜呜的声响,带动屋檐下的惊鸟铃遥遥作响,清脆而悠远。
那声音,仿佛整座庞大帝国沉寂已久的心跳,正在这微风细雨中,缓缓归于强劲,归于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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