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
三个苍劲的古字,虽因风雨侵蚀而斑驳,却依旧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那是“王祥”二字的匾额,历经三朝风雨,如磐石般钉在洛阳城最肃穆的街巷深处。
车帘微动,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探出,指节泛白,青筋盘曲如老藤攀附于朽木。
紧接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在老仆颤抖的搀扶下,缓缓走下牛车。
夜露沾衣,寒气顺着麻履渗入脚心,冷得他膝盖打颤。
他正是王祥,须发皆白,面容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像被岁月之刀反复雕琢过的青铜面具;唯有一双眼睛,虽浑浊如雾中残灯,却藏着一团即将燃尽的烈火,幽幽燃烧着最后的忠烈与执拗。
他身着最隆重的朝服,宽袖垂地,玉带紧束,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肩头扛着整个大魏江山的重量。
靴底踏过青石板,发出沉闷而滞重的声响,如同丧钟一记记敲在人心之上。
从宫门到丹墀不过百步之遥,他却走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身后留下两行湿漉漉的足迹——那是春夜细雨浸润的痕迹,也是老人一路咳出的血沫点染而成。
守卫的宿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阻拦。
风卷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那声音竟比刀鸣更令人心悸。
王祥的清望,在朝野上下便是一道无形的敕令,此刻化为凛然不可犯的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呼冤,亦未请见,只是在老仆的帮助下,一步步登上白玉石阶。
那双曾批阅无数奏章、执笔定国策的手,此刻正捧着一卷以明黄丝绸包裹的物事,指尖微微发抖,却始终稳如磐石,仿佛托举的是千秋社稷的命脉。
行至丹墀之下,他停住了脚步,将那卷黄绢轻轻置于最高一级的台阶之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放一件绝世珍宝,又似怕惊扰了先帝沉眠的灵魂。
丝绸摩擦石面,发出细微的“沙”声,宛如叹息。
而后,他整理衣冠,朝着太极殿的方向,咚、咚、咚,叩首三下。
每一次额头与冰冷石板的碰撞,都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声响,像是骨头在撞击历史的回音壁。
第三击落下时,额角已渗出血丝,混着雨水蜿蜒而下,滴落在黄绢边缘,洇开一朵暗红的小花。
三叩之后,他便长跪于地,伏身不起,如同一座沉默的石像。
晨风吹动他稀疏的白发,露出布满老年斑的脖颈,寒意刺骨。
远处传来更鼓余音,一声、两声……天地间只剩下这具衰老躯壳与坚硬大地之间的对峙。
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雷霆万钧的呐喊都更具冲击力。
宿卫统领脸色煞白,立刻命人飞奔入内,不多时,内侍总管孙元便满头大汗地冲进了太极殿。
皮靴踏过金砖,回声急促,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殿内,曹髦正就着窗外透入的晨光,批阅着刚刚汇编成册的《悔吏录》初稿。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纸页翻动时发出脆响,墨香淡淡弥漫。
听到孙元的急报,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恰好滴落在“曹英之案”的卷宗上,晕开一团深不见底的黑,像一颗坠落的心脏。
王祥……
曹髦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此人的生平。
明帝旧臣,以孝闻名,以礼立身,是士族清流最后的旗帜。
这样的人物,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选择在清明追思礼后这个微妙的节点,用如此极端的方式行事,其背后所指,不言而喻。
“慌什么。”曹髦搁下笔,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备驾,朕亲自去南阙看看。”
当曹髦的身影出现在南阙高大的门楼下时,跪伏在地的王祥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天子并未乘坐威严的龙辇,而是步行前来,靴底踩过湿滑的石阶,发出清晰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头。
身后只跟了寥寥数名内侍,灯笼微光映出他们低垂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潜伏的鬼魅。
“司徒请起。”曹髦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语气中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孙元等人忙上前搀扶,王祥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嘶哑着嗓子道:“陛下不看此物,老臣不敢起。”话出口时,喉间带着痰音,仿佛肺腑已被岁月掏空。
曹髦的目光落在那卷黄绢上,丝绸泛着陈旧的光泽,边缘磨损处露出丝丝缕缕的线头。
他没有立刻去取,反而走下台阶,亲手将王祥扶起,掌心触到老人臂膀时,感受到那皮包骨般的嶙峋与微微的战栗。
他又命人搬来锦凳,垫上厚绒软垫。
“司徒为国操劳一生,是三朝元老,朕受不起司徒如此大礼。不管何事,坐下说。”
这番举动,让原本准备慷慨陈词的王祥心头一滞。
他预想过天子的震怒、猜忌,甚至直接将他下狱,却没料到会是如此礼遇。
他被半扶半请地按在锦凳上,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拄膝,指节仍因紧张而泛白。
曹髦这才拾起那卷黄绢,缓缓展开。
绢布已然泛黄,边缘磨损,但中央的墨迹却依旧清晰,四行古朴的篆字映入眼帘:
落款处,是明帝曹叡的私印,那朱红的印泥色泽鲜亮,仿佛昨日才刚刚盖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松烟与蜂蜡混合的气息。
曹髦的瞳孔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平静如水,唯有指尖在黄绢边缘轻轻一颤,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真正的杀招来了。
这不是弹劾,不是兵变,而是从法统的根基上,动摇他这位皇帝的合法性!
王祥见他神色不动,心中愈发焦急,老泪纵横道:“陛下,此乃先帝晚年亲授老臣的密诏,让臣在家庙中供奉。十年来,老臣日夜祈祷,盼其永无现世之日。然,如今国政日非,龙首卫被废,有功之臣遭贬,寒门小人窃居高位,朝堂之上,陛下可信之人还有几许?老臣恐魏室江山将倾,不得已,今日冒死献诏,请陛下早做决断,以安宗庙社稷啊!”
他泣不成声,句句泣血,充满了对大魏的忠诚与对未来的绝望。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寂静的晨风中来回切割。
曹髦缓缓将黄绢卷起,双手递还给王祥,沉声道:“司徒忠烈,朕已知晓。此诏事关国本,非同小可。朕需召集宗正、太常及诸位老臣,共同验看,再做定夺。”
他没有质疑诏书的真伪,也没有斥责王祥的僭越,只是将这件事纳入一个更宏大、更正式的程序中去。
这番应对,让王祥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满腔的悲愤无处宣泄,只能低头哽咽,肩头剧烈起伏。
待众人退下,太极殿重归寂静。
烛影摇红,映照着曹髦凝然不动的身影。
他久久伫立窗前,望着南阙方向那空荡的石阶——那里曾跪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捧着足以倾覆王朝的黄绢。
风穿廊而过,吹动案头未收起的《悔吏录》残页,纸角翻飞如垂死挣扎的蝶翼。
终于,他低声唤道:“宣马承。”
片刻后,一道黑影无声步入殿中,正是御前参议马承。
他并未多言,径直走向悬挂于墙的巨大洛阳舆图,指尖缓缓移向南方一处偏僻之地——九真郡。
“陛下,王祥为人刚正,恪守礼法,一生清廉,绝无构陷之心。但他并非全无破绽。”马承的声音冷静而缜密,语调低沉,几乎与窗外淅沥的雨声融为一体,“其子王馥,近年常借商队之名,往返于洛阳与九真之间。而前中书监荀勖,正被贬谪于此。若有人在背后指点,借王祥这位忠臣之手,将一份‘天衣无缝’的遗诏呈上,便可兵不血刃,令我朝廷内部自乱阵脚。”
曹髦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坚定,如同战鼓渐起。
“他不是要废我,是要‘救’我。”他对身旁的卞皇后低语,声音里透出彻骨的寒意,“用一份先帝的遗诏,逼我将权力交还给他们认可的‘宗室贤者’。这‘救’法,是把我架在法理的火炉上烤。”
他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一连串命令随之下达:“崔谅,立刻调取王家近五年来所有账册流水,彻查每一笔异常收支!另,即刻召太常郑冲、中书令王肃入宫,明日,朕要在文华阁,亲看他们验证这份‘遗诏’!”
夜雨淅沥,直至破晓方歇。
宫门初启,太常卿郑冲便乘青盖车至端门候召,手中紧握祖传的西域琉璃镜;与此同时,中书令王肃已在文华阁外校勘最后一卷《明帝起居注》。
次日午时,文华阁内,数位白发苍苍的重臣围着一张长案,神情肃穆。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郑冲手持一枚西域进贡的放大琉璃镜,俯身细察着诏书上那方御玺的印泥纹理;而精于笔迹鉴定的王肃,则将数十份明帝晚年的手札、敕令铺满一地,反复比对。
早在昨夜接到诏令之时,他便命属官连夜从兰台秘阁调出明帝晚年亲笔批阅的三十七件奏疏副本,按年月排列于案侧,以便今日逐字对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阁内静得只听见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纸张轻微摩擦的窸窣。
终于,郑冲直起身,长叹一口气,沉声道:“陛下,诏文笔迹,确系王祥亲笔誊录。根据墨色风干程度判断,其誊录时间,应在正始三年冬月前后——那正是太傅司马懿初掌大权的时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难道,这竟是一份真诏?
“但是,”郑冲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无比,“封存诏书的火漆封泥,有问题。这封泥之中,掺杂了微量的南海朱砂——此物虽古已有之,但近年因交州新开商道,方始大量用于高级封泥工艺。据内府记录,此种‘赤霞泥’配方最早见于正始八年之后,由少府监专供宗室重器密封之用。而此封泥纹路细腻均匀,显系新制。”
他一字一顿地总结道:“此诏,曾被人拆开过,又被重新封存了!”
深夜,崔谅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兴奋,呈上了连夜查抄出的账册。
羊皮封面尚带潮湿,墨迹微晕,显然刚誊录不久。
“陛下,铁证!”
账册上赫然记载着:三年前,王馥曾收受一家名为“荀记行”的九真郡商号白银三千两,用途标注为“修缮家庙捐资”。
而负责王家家庙翻修工程的工匠领头,正是荀勖的一位堂弟。
真相,昭然若揭。
曹髦抚摸着冰冷的桌面,指尖划过檀木纹理,感受那一道道岁月刻痕。
窗外,春雨不知何时已变得愈发密集,雨点敲打着殿外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黑暗中悄然拨动着命运的丝线。
“好一招‘忠臣献诏’!司马家的残党,不敢再动刀兵,便借一位将死老臣的毕生心血,来剜我的根基!”
他霍然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三道密令。
“阿九!”曹髦掷笔而起,“彻查所有与王家有过来往的信使,无论生死,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线索!”
黑衣侍卫悄然现身,抱拳领命,身影没入夜雨。
“陈七郎!”
一名年轻将领快步上前:“末将在!”
“即刻起,封锁洛阳通往南方的所有关隘,盘查一切可疑商旅!”
“遵旨!”
“马承,拟定应对之策。这次,朕不仅要让他们输,还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是谁在利用忠臣,又是谁在守护忠臣!”
雨声渐密,檐下积水成洼,倒映着宫灯微光,碎成一片片跳动的星火。
一场围绕法统与人心的无声风暴,已在棋盘中央,悄然积聚成型。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着执棋者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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