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自城南乐坊幽幽传来,仍是那首《折柳怨》,幽咽如泣,缠绕着冯府亭台的飞檐,在夜风中拉出细长而颤抖的尾音。
檐角铜铃轻响,仿佛也被这曲调勾动了心事,叮咚一声,旋即沉寂。
冯昭盘膝坐于帐后,眼帘低垂,指尖却在膝盖上微微抽搐——不是打拍子,是在回忆。
半年前,他在裴娘的闺阁外曾听见这三声断弦:短促、沉闷,像铁器坠入深井,激起一圈圈冷汗般的涟漪。
那时她正对着烛火烧毁一封密信,唇间低语:“事急,有变。” 那声音极轻,却被他记到了今日。
当《折柳怨》第三叠奏至高潮,旋律却突兀地一顿,三声短促而沉闷的拨弦声,像是三滴冷水滴入沸油,瞬间在他心湖中炸开。
天下知道这三声断弦意义的,不超过三人……她怎会知晓?
他眉心猛地一跳,眼帘掀开,一道精光射向帐外抚琴的女子。
冯氏,他新纳的美人,此刻正垂着纤细的脖颈,素手依旧按在弦上,指尖微颤,余音在空气中轻轻震颤,如同蛛丝悬于风口。
她的裙裾铺展在青砖地上,绣着暗银柳枝,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鼻尖沁出一层薄汗,触觉般细腻地渗进冯昭的感知。
然而,她那微微抬起的眼帘,不经意间瞥向他所在阴影的余光,却出卖了她——那一瞬,瞳孔收缩,睫毛轻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曲终,余音袅袅,室内一片死寂。
连窗外虫鸣都似被掐住喉咙,骤然中断。
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寒意顺着脚底攀爬而上,刺得脊椎发麻。
冯昭久久未语,缓缓起身,踱出帐外。
木屐踏在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声,又一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更漏。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古井下的寒风:“此调……从何处学来?”
冯氏起身敛衽一礼,柔顺地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像两片枯叶落在雪地上:“回禀夫君,前日妾身在街口布施,遇一盲女卖唱。她说这曲子奇特,能听出人心底最深的裂痕。妾身一时好奇,便学了来。”
人心裂痕。
冯昭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仿佛有冰针顺着骨缝一路刺入脑髓。
他想起半月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电光撕裂天幕, thunder滚过屋脊,他在梦中惊坐而起,口中似乎还在喃喃自语。
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混着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次日,贴身伺候的婢女便看他眼神躲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指尖抖得连茶盏都端不稳。
他心中起疑,只随意寻了个错处,命人将她拖了出去。
当晚,那婢女便“暴病身亡”,尸身被草草卷席扔去了乱葬岗。
腐臭的气息据说数日后仍飘散在城东荒坡,野狗争食,哀嚎彻夜。
他梦见了什么?
他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兄长司马师那张病态苍白的脸,以及自己心中一股无法抑制的躁动——像春藤攀墙,无声滋长,缠绕心脏。
而那三声暗语节拍,正是“司马昭梦中呼‘兄弱当替’”的密讯。
盲女?
巧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这分明是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了他最隐秘的恐惧,触之即溃,痛不可抑。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寿春城外,溃兵营地里弥漫着酒气和绝望。
劣质麦酒的酸腐味混着泥腥与伤口溃烂的恶臭,在帐篷间游荡。
蒋骁,曹髦安插在寿春的细作统领,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粗着嗓门,故意让半个酒肆的人都听见:“弟兄们,咱们在这儿卖命,可知道那文钦将军打的什么算盘?我可是听说了,他早跟司马家暗通款曲!司马昭许诺了,只要城破,就封他做豫州牧,还要把女儿嫁给他!”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有人呛咳,有人摔碗,木桌被拍得嗡嗡作响,震得油灯火焰剧烈晃动,在墙上投下扭曲的人影。
一个独臂老兵猛地一拍桌子,掌心与木面撞击的脆响惊飞了梁上栖鸟:“放屁!文将军父子身先士卒,怎会是叛徒!”
蒋骁冷笑一声,正要反驳,酒肆门口人影一晃,一个拄着鸠头杖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正是随军的卜官贾彝。
他衣袖破旧,袍角沾着泥点,手中杖头雕着一只闭目的乌鸦。
他环视一周,长叹一声:“唉,天意难违啊。老夫夜观天象,荧惑守心之兆已然显现,此乃权臣相残之大凶之相。如今文、毋二将同掌兵权,却一主战一主守,早已是同营不同心,这不正是应验了天象吗?”
荧惑守心!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众人头晕目眩。
有人耳中嗡鸣不止,仿佛有铁钉钻入颅骨。
在这些底层士兵心中,天象远比任何证据都更具说服力。
一时间,怀疑的种子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如同野草在暗处蔓延,无声无息,却已扎入泥土深处。
消息很快传到了副将吕宣的耳中。
吕宣为人多疑,向来主张固守求和,与主战的文钦素来不睦。
这流言蜚语,加上贾彝那番故弄玄虚的“天象之说”,让他本就摇摆不定的心彻底偏向了一边。
当夜,他便亲率一队心腹亲兵,以“搜查奸细”为名,突袭了文钦的幕府。
帐内烛火跳跃,映照出翻箱倒柜的身影。
一名亲兵低声提醒:“大人,这张纸……似乎被人匆忙收起过。”
吕宣接过信纸,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那信纸被镇纸压着一角,抬头用苍劲的笔法写着四个大字——“昭将军钧鉴”。
落款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钦”字。
他几乎能嗅到墨迹中残留的松烟气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檀香——那是文钦惯用的熏香。
洛阳,太极殿密室。
烛火摇曳,将曹髦年轻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听完蒋骁从寿春传回的密报,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铜制虎符,虎口处的兽牙硌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钝痛。
“这枚虎符,本该属于朕亲自统率的禁军……如今却只能藏于袖中,做一枚赌命的筹码。”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吕宣生性多疑,更贪生怕死。一封残信,只会让他惊惧,却不足以让他行动。他还需要一剂猛药,一根能压垮骆驼的最后的稻草。”
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韩曦道:“取朕那道伪诏的副本过来。”
韩曦很快捧来一卷帛书。
曹髦亲自提笔,饱蘸朱砂,在上面又添了几笔。
随后,他命韩曦取来特制的药水,小心翼翼地浸染纸背。
那药水无色无味,干透后毫无痕迹,但三日之后,药水浸染之处便会自然浮现出如同鲜血浸染般的暗红纹路。
“此药取乌藤汁混以铁锈灰,初时不显,待遇空气日久,则氧化成赤,状若陈血。”韩曦低声禀报,“七十二刻后必现血纹,分秒不差。”
伪诏的内容直指要害:“司马师亲诺,若文钦能献毋丘俭首级,则淮南之地,二人平分,共诛毋丘满门。”
“孙佑,”曹髦放下笔,目光投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宦官,“动用你在南阳的旧商路,把这封信,‘不小心’地掉在吕宣安插在商队里的线人脚下。记住,要做得像个意外。”
他很清楚,对于吕宣这种急于避战自保的人来说,这封伪造的“血书”将不再是疑点重重的反间计,而是能让他脱离战祸、甚至向司马师邀功的救命稻草。
三日后。寿春,中军帅帐。
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炭盆中的火苗微弱,热气被厚重的牛皮帐吸尽,只余下森森寒意。
毋丘俭坐在帅案后,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铁青一片,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跪在下方的吕宣。
吕宣双手高高捧着那封已经浮现出诡异血纹的“密信”,纸面泛着暗红光泽,宛如刚从尸体胸口抽出。
“你……你再说一遍!”毋丘俭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声带绷紧,几乎撕裂。
吕宣叩首道:“大将军,此信千真万确!是末将的线人从司马师派来的信使身上截获!文钦他……他早就存了反叛之心!”
“传文钦!”毋丘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片刻,文钦大步入帐,甲胄铿锵,肩头还带着战场的尘土。
见此情景,不由一愣。
当他看到吕宣手中的那封信,再听完毋丘俭夹杂着雷霆之怒的质问后,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煞白,指尖冰凉,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大将军明鉴!绝无此事!钦与司马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家父之死,刻骨铭心,怎会私通国贼?这定是司马师的反间之计,欲离间我等君臣,乱我军心啊!”
他的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和兵器碰撞之声。
“放我进去!我要见大将军!”一个年轻而暴躁的声音怒吼着。
帐内诸将脸色一变,那是文钦之子,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文鸯。
文鸯正在营中擦拭兵器,忽闻亲兵低语“副将围了帅帐”,手中刀锋一颤,当即提枪而出。
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情急之下竟要闯帐护父,却被帅帐外的虎卫死死拦住。
帐内的猜忌与帐外的冲突,瞬间将本就脆弱的信任彻底撕裂。
毋丘俭猛地站起,抽出腰间佩剑,“呛啷”一声指向文钦的咽喉,金属摩擦声刺耳如裂帛。
“反间计?好一个反间计!若你心中无鬼,何惧剖心以明治清白?”
帐外,文鸯的怒吼声愈发凄厉:“我父子二人为国死战百余日,尸山血海里闯出来,换来的竟是这般猜忌与羞辱吗?!开门!”
守在外围的士兵们听着帐内外的争执,面面相觑,议论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军心,在这内外夹击的猜疑声中,开始剧烈地动摇。
洛阳,东门血誓营的密室里,灯火通明。
卞彰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一卷密报呈给曹髦:“陛下,冯昭昨夜连夜遣心腹出城,急书送往许昌,递与安东将军司马昭。信中言:‘兄长久病,然久握兵柄,威震朝野,恐非社稷之福,亦非家族之幸,望弟早做打算,恐生变数,则悔之晚矣。’”
曹髦正立于窗前,遥望着远处钟鼓楼的微光。
听完回报,他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很好。一把刀,插在亲生兄弟之间,可比十万大军锋利多了。”
他从案上取过一枚刚刚刻好的铜牌,上面是两个古朴的篆字——“风起”。
“传令下去,”他将铜牌递给卞彰,“明日让潜伏在瓦肆的老陶,教孩子们唱一首新童谣:‘双星争斗日,孤城烛影寒。可怜淮南将,血溅帅帐前。’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不是朕在搅动风云,是他们司马家的根,自己从内部开始烂了。”
话音刚落,一阵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又一次从城南冯府的方向幽幽飘来。
还是那首《折柳怨》,只是这一次,曲调中少了那份幽怨,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凄凉与决绝,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血腥盛宴,献上的一曲悲怆的序章。
夜色愈发深沉,寒风卷过寿春城头,呜咽作响。
帅帐内的灯火彻夜未熄,争吵与咆哮声时断时续,最终归于沉寂。
没有人知道帐内最后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队队亲兵调动,将文钦的营地围得水泄不通。
那冲天而起的肃杀之气,比城外司马师的大军,更让守城的将士们感到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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