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呜咽如诉,吹得庭院中那棵老槐树簌簌作响,雪白的槐花如一场寂静的暮春之雪,纷纷扬扬,落满了青石小径。
花瓣坠地时轻不可闻,却在曹髦耳中化作千钧重响,仿佛天地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峙屏息。
药炉在内堂角落低低沸腾,蒸腾出浓重苦涩的气息,与窗外飘入的槐花清冷交织,酿成一种衰败而悲凉的味道,黏附在衣襟上,挥之不去。
曹髦的御驾并未走正门,而是从一处不起眼的角门悄然入了王祥府邸。
他踏过湿滑的青砖,指尖拂过回廊木柱,触感粗糙冰凉,像是抚摸一段即将断裂的旧时光。
穿过几重回廊,便见王祥正卧于内堂的一张竹榻之上,身上盖着薄衾,呼吸微弱如游丝,面如金纸,在烛火映照下泛着蜡质般的光泽。
登闻鼓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一名须发灰白的老仆躬身侍立一旁,见曹髦进来,眼神并无寻常仆役的惊慌,只透着一股死水般的沉静,仿佛早已看尽生死荣辱。
他默默上前,双手捧上一盏清茶,瓷盏微温,茶面轻颤,倒映出曹髦冷峻的面容。
就在老仆缩回手时,他宽大的袖口滑落寸许,露出一截干瘦的手腕——皮肤皲裂,筋骨嶙峋,一道狰狞的烙印疤痕如蜈蚣般盘踞其上,那是一个内侍省给犯错的宦官奴仆打下的“宫”字烙印,虽年代久远,字形已模糊,但那独特的形状,却让曹髦心中猛地一震。
他想起来了。
史书的某个角落曾有寥寥数笔的记载:琅琊王祥,年轻时任县吏,曾庇护过一名遭人构陷、险些被打杀的少年宦官。
后来那宦官得势,一路升至掖庭令,对王祥的仕途多有暗中襄助。
眼前这老仆,阿牛,定是那名宦官的后人,或是受其恩惠,被托付于王家。
曹髦瞬间通透了。
王祥怀揣这道所谓的“遗诏”近十年,在高平陵之变、司马师废立之际都未曾拿出,为何偏偏在自己即将大权在握时,以性命相搏?
恐怕不只为了那份迂腐的“忠君”之道,更是为了保全这份隐秘的恩义。
一旦新朝稳固,清查前朝旧案,掖庭令与外臣的私下勾连便是大罪,王家这桩陈年旧事,足以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
他选择在此刻“死谏”,是以自己的死,为这份恩情,也为王家的身后清名,画上一个悲壮的句号。
人心,果然比史书复杂万倍。
“陛下……”王祥似乎察觉到了来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曹髦轻轻按住。
那只手冰冷而无力,掌心布满老年斑,像枯叶压在寒石上。
曹髦没有收回手,任其停留在老人肩头,感受着那微弱却执拗的生命搏动。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窗外槐花无声飘落,偶尔擦过窗棂,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命运在低语。
良久,曹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司徒可知,令郎中垒校尉王馥,每月十五,都会收受一笔来自交州海云栈的三百金汇银?”
王祥猛然睁大了浑浊的双眼,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迸发出不敢置信的嘶吼:“不可能!绝无可能!我儿……我儿虽庸碌无能,岂会、岂会与司马残党有所勾结!”
曹髦没有回答,只是对身后使了个眼色。
早已等候在侧的内察司文书主簿崔谅,躬身走上前,将一卷整理好的账目凭证,轻轻放在了王祥的榻边。
那上面,朱墨分明,每一笔款项的来去,每一枚双鱼纹竹符的拓印,都清晰得令人绝望。
老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几乎是抓起那份卷宗,枯瘦的手指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秋虫啃噬朽叶。
他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烙进他的心里,痛楚从瞳孔蔓延至四肢百骸。
终于,他看完了。
卷宗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两行浑浊的老泪,自他深陷的眼眶中滚滚而下,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竹席上,洇开两团深色印记。
“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如同夜枭般凄厉的干笑,笑着笑着,便成了压抑的呜咽,“我……我教他读《孝经》,教他守礼义,却不知……不知他的心,早已被猪油蒙蔽,腐朽至此……我王氏一门,世代清名,竟出了此等逆子!”
他猛地抓住曹髦的衣角,力气大得惊人,眼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芒:“可那诏书!那诏书确是老臣亲笔记载!明皇帝驾崩前夜,于建始殿东阁,握着我的手说:‘景初之后,若曹氏再危,宗庙将倾,汝可持此诏,会同宗室,择贤而立!’先帝之托,言犹在耳,老臣不敢不从,不敢违背啊!”
他的声音嘶哑,竟带上了浓重的哭腔,像个做错了事却又固执己见的孩子。
曹髦沉默地看着他,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袍。
他在王祥的眼中看到的不是奸诈,而是一种被信念和现实双重撕裂的巨大痛苦。
他缓缓起身,在狭小的内堂中踱步,脑中无数条线索和可能飞速推演。
足音轻缓,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轻响,与远处更漏的滴答声应和。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半明半暗,如同他此刻游走于仁政与权术之间的灵魂。
若公开王馥受贿通敌的罪证,固然能轻易证明“遗诏”乃是政敌的阴谋,但世人会怎么看王祥?
他们只会说,这位三朝元老、士林楷模,为了包庇自己的逆子,才不惜伪造遗诏,构陷新君。
王祥一生的清名将毁于一旦,他将从一个悲壮的殉道者,变成一个可鄙的阴谋家。
而这,正是荀勖最想看到的结果——用王祥这把最干净的刀,去玷污另一份干净。
但若放任遗诏之事发酵,即便最后证明是假,寒门出身的新贵们也会人人自危,士族集团则会蠢蠢欲动。
他好不容易建立的朝堂新秩序,必将因此动荡不休。
不行,都不可取。
他忽然想起了前世现代政治学中的一个概念——“象征性权威”。
有时候,摧毁一个象征,比证明它的真伪,更具震撼力和决定性力量。
曹髦停下脚步,俯身凑到王祥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司徒一生为礼法所困,可知‘礼’之为何物?”
王祥怔住了,浑浊的双眼茫然望向他。
“礼者,序也。”曹髦一字一顿,“君臣、父子、夫妇……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天下方能大治。”
“说得好。”曹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今时今日,序在朕,不在一张不知真假的故纸。朕要立的,是新的序。司徒若今日死谏,史书只会留下一笔‘愚忠’或‘伪忠’的争议。可你若活下来,以‘活谏’之身,亲眼看着朕如何重塑乾坤,或许……还能看到一个你从未想象过的大魏天下。”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王祥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衣袂掠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火剧烈晃动,墙上的影子如鬼舞般扭曲。
归宫的御辇上,马承忧心忡忡地低声道:“陛下,若明日朝会当众焚诏,不予辩驳,恐怕会激起士族更强烈的反弹,说您心虚气短,以君威强压物议。”
曹髦靠在软垫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节奏单调而沉重,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击心扉。
“那就让他们愤怒。”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朕要的,从来不是他们心悦诚服的顺从,而是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朕要他们记住,是谁废黜了司马氏的旧序,又是谁给了他们眼前的新序。只有恐惧和敬畏,才能催生真正的忠诚。”
他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对角落里的内侍省都知张让吩咐道:“传朕旨意,备香案、火盆于太极殿前。明日大朝会,昭告文武百官,朕要亲焚伪诏,以先帝之名,正今世之纲。”
张让心头一颤,连忙应诺。
待御辇驶入宫门,夜风渐紧,东方天幕仍沉在墨黑之中。
宫墙之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唯有王宅深处,一道微光正悄然亮起。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陈七郎的身影如幽魂般融入夜色,率暗卫悄然包围王宅。
当夜,子时。
王家后院,那座平日里鲜有人至的家庙地窖中,一豆烛火如鬼眼般摇曳。
阿牛推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
他忽觉头顶瓦片有极其轻微的震动,像是猫踏过屋脊,又像风吹枯叶。
他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到漆黑的梁木,影影绰绰。
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另一卷更为残破的绢帛。
他缓缓展开,烛光下,一行字迹清晰可见:“朕若崩,天下事尽付大将军。诸臣不得私议嗣位,唯天子自决其嗣。”
这,才是明帝临终遗言的完整副本。
而王祥呈给曹髦的那份,却刻意隐去了后半句,只留下了前半句“择贤而立”的模糊空间。
阿牛浑浊的眼中流下一行泪。
他知道主公的心思。
主公要的是一个能匡扶社稷的“忠”,而不是一份可能引发宗室夺嫡之“乱”。
所以他选择了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哪怕是扭曲了先帝的本意。
“主公……您要的是忠,不是乱……老奴……只能选一次。”他喃喃自语,颤抖着手,将那卷残帛抱紧胸前,准备将其彻底焚毁,让主公的“忠名”再无瑕疵。
烛芯“噼啪”一声炸开,火光骤然拉长,墙上的影子猛地一抖,仿佛背后站着另一个人。
就在绢帛一角即将触及火苗的瞬间,地窖门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瓦片碎裂声。
阿牛猛然回头,
“嗖——!”
一支淬毒的弩箭破窗而入,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取他的咽喉!
来不及多想,阿牛发出一声闷哼,几乎是本能地将身体一横,用自己的胸膛迎向了那支箭矢。
同时,他死死地将那卷残帛抱在怀里。
“噗嗤!”
利箭入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那卷泛黄的绢帛。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阿牛看清了窗外黑衣人腰间一闪而过的佩牌——上面,赫然刻着两个篆字:海云。
夜,愈发深沉。
一场围绕着真假遗诏的杀局,在黎明前的最深处,已然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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