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是京城最阴暗的角落,不见天日,只有石壁上常年不散的湿冷,以及空气中混杂着霉味与血腥的铁锈气。这里关押的,不再是普通的罪囚,而是曾搅动天下风云的赵珩。
行刑前夜,皇帝特许一人探视。
凌霜走在通往地牢深处的石阶上,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历史的尘埃上。她没有带剑,甚至连那身惯常的素白衣衫也换成了朴素的灰色,像一个普通的、前来送别的故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是为了亲眼见证这个宿敌的终结?还是为了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或许两者都有。自从在寒渊石碑前领悟了“人心为渊”的真谛,她看待赵珩的眼光,便不再是单纯的敌对。他更像是一个……走到了绝路的、可悲的样本。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牢房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将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扭曲。
赵珩穿着一身肮脏的囚服,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那曾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囚龙之锁,如今成了他耻辱与末路的见证。他头发散乱,面容憔悴,曾经的意气风发被一身的死气与颓败所取代。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闪烁着野心与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与空洞。
当他看清来人是凌霜时,浑浊的眼中竟闪过一丝复杂的波澜,有惊讶,有自嘲,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我以为,来看我最后一眼的,会是皇兄,或者……柳家的人。”
“柳家,已经完了。”凌霜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们为了自保,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你的身上。”
赵珩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悲凉,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渗出一丝血迹。“呵呵……意料之中。我这一生,所倚仗的,所追求的,到头来,都成了压垮我的石头。真是……天大的讽刺。”
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镣铐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凌霜没有上前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此刻任何的怜悯,对他而言都是一种侮辱。
“你来看我,是想看我有多狼狈吗?”赵珩喘息着,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凌霜,“还是想问我,是否后悔了?”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凌霜缓缓开口,“你明明已经拥有了旁人艳羡的一切——权势、地位、才智。为什么还要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赵珩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他仰起头,看着牢房顶部那片看不见的黑暗,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因为……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疲惫与脆弱。
“我生来,就不是皇兄那样的嫡长子。从小,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他更努力,更出色。我五岁能诵诗,七岁能策论,十岁便能提出让父皇都为之侧目的治国之策。可我得到的是什么?是‘贤弟’,是‘辅佐’,是‘你很得力’。父皇夸奖我,却从未用看储君的眼神看过我。大臣们敬我,却在我与皇兄之间,永远选择后者。”
“我拼尽全力,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想要让他们看到,我才是那个更适合坐在龙椅上的人。可他们看到的,永远是皇兄的仁厚,我的‘锋芒毕露’。我的努力,成了野心;我的才华,成了威胁。”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是一种积压了数十年的委屈与不甘,在此刻决堤。
“我以为,只要我拥有了天下,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就不得不认可我,就不得不承认我比他强。我追求的,不是天下本身,而是天下之主这个身份,所附带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认可。”
凌霜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起了守渊村的阿牛,那个总是忍不住多拿一点东西的年轻人。阿牛的欲望,是一把多余的农具,一碗多余的米饭。而赵珩的欲望,是整个天下。
他们的欲望,在量级上有着天壤之别,但其本质,却何其相似——都源于内心的匮乏与不被满足。赵珩的悲剧,不在于他的欲望,而在于他用错了满足欲望的方式。他想用“夺取”来填补“不被认可”的空洞,结果却让自己坠入了更深的深渊。
“所以,你与镇邪司合作,释放魔念,利用妖邪之力,甚至不惜牺牲无辜之人……都是为了这个?”凌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叹息。
“是。”赵珩坦然承认,脸上露出一丝惨烈的笑,“我知道那是饮鸩止渴,可我别无选择。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哪怕抓住的是一根毒蛇,也要拼命往上爬。我赢了,我就是千古一帝;我输了,也不过是这样。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眼中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直到现在,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我才想明白。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或许只是父皇一句‘你做得很好’,或许只是皇兄一次由衷的敬佩,或许只是……有一个人,能真正地、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地,认可我这个人。”
“可惜,太晚了。”他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那双枯井般的眼中滑落。
凌霜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心中所有的恨意都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悯。她想起了自己对身份的迷茫,对母亲之死的执念,那些又何尝不是一种“求不得”的欲望?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赵珩的心上。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人心是会变的,看法也是会变的。你本可以用你的才华,去赢得真正的尊重,而不是用权力去强求虚假的臣服。”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赵珩,看到了他身后无数被欲望吞噬的灵魂。
“可惜,你选择了最错的一条路。你试图用毁灭的方式,去填补内心的空洞,最终,只让自己被空洞吞噬。”
赵珩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盯着她。他想反驳,却发现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露出了那个最真实、最可悲的自己。
是啊,他本可以……但他没有。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你说得对……我选错了路……”他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凌霜,谢谢你……让我死个明白……”
说完,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嘴角,却在那最后一刻,勾起了一丝极其诡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不是释怀,也不是解脱,而是一种……仿佛隐藏着最后秘密的、冰冷的讥讽。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已经晚了。
赵珩的头颅,无力地垂向了一边。
彻底落幕。
牢房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凌霜愈发沉重的心跳声。
她站了很久,直到狱卒前来确认赵珩已经气绝,为她打开牢门。她转身,一步步地走出这座囚禁了无数欲望与罪恶的牢笼。
当她重新呼吸到地面上微凉的空气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可凌霜的心情,却比身处寒渊时还要沉重。
赵珩的结局,解答了她心中关于“欲望失控”的终极疑问。但他临死前那个诡异的微笑,却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那是什么意思?
是最后的不甘?还是……他留下了什么,一个她不知道的、正在悄然进行的后手?
她想起了赵珩那些四散的残余势力,想起了他曾豢养的邪祟。一个如此执着于“认可”的人,一个不惜与魔鬼做交易的人,真的会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走向灭亡吗?
凌霜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的宫殿在晨曦中渐渐显露出巍峨的轮廓。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赵珩的落幕,或许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大、更危险的阴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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