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都城的晨雾刚漫过护城河时,蘧家西厢房的窗纸已经透出微光。鸡叫头遍那会儿,六十岁的蘧伯玉就坐起来了,不是因为睡不着,是五十年的老规矩——趁着晨光没晒透窗棂,先把前一天的日子在心里过一遍。
他摸黑穿上麻布短褂,脚刚沾地,就被床脚的木屐绊了一下。换作年轻时,他准会嘟囔句“这鞋摆得没规矩”,但此刻他只是弯腰把木屐摆端正,指尖触到微凉的鞋面时,心里已经转开了:“昨日给东邻张伯送药,进门时见他院角的篱笆歪了,嘴上应着‘改天让小厮来修’,转头就忘了。今日得先让阿福去把篱笆扎牢——答应人的事没做到,这不是忙,是心不诚。”
窗纸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扫得沙沙响。这棵树是蘧伯玉二十岁那年亲手栽的,如今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疤里还嵌着块小石子——那是他二十五岁时,跟人拌嘴气极了,随手扔出去的,当时只图解气,后来想起那石子差点砸到树下逗猫的孩童,悔得半夜起来往树疤里塞了把新土。
“先生,灶上温了 millet粥。”灶房的婆子隔着门喊,声音里带着怯生生的敬。她刚来蘧家三个月,总摸不透这位老爷的性子——别家老爷晨起要么呼奴唤婢,要么闭目养神,偏这位,天不亮就自己收拾屋子,见了扫地的仆役都要问声“早饭吃了没”,可真要犯了错,比如采买的菜少了分量,他半句重话没有,只让犯错的人跟着他把账本抄三遍,抄到脸红耳热,比打板子还让人难受。
蘧伯玉应了声,推门出去。院里的石磨盘上还留着昨夜的余温,是小厮阿福磨豆浆时没擦干净。他蹲下身,用布巾细细擦着磨齿里的豆渣,脑子里却在想四十年前的事。
那年他二十岁,正是觉得“天下道理我都懂”的年纪。有回在学堂跟先生辩《诗》,先生说“巧笑倩兮”是讲礼仪之美,他偏说“这明明是夸女子好看”,争到面红耳赤,最后把先生气得摔了戒尺。当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把《诗经》翻到那一页,借着月光看了半宿,忽然想通了:先生说的是“礼”,他说的是“形”,只顾着赢辩,却忘了“敬”字——对师长不敬,说得再对,也是错。
第二天一早,他揣着自己手抄的《孝经》去给先生赔罪,膝盖刚跪下,就被先生扶起来了。先生指着窗外的竹子说:“伯玉啊,竹子要长得直,得常修旁枝。人也一样,知道哪里弯了,才长得正。”这话他记了一辈子,后来每次反省,都像在给自己修枝。
三十岁那年,他做了卫国的小官,管着城郊的市集。有回查账,发现收税的小吏多收了卖柴老汉三个钱。他把小吏叫来,本该按规矩罚俸,可看着小吏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给卧病的老娘抓的药,他心一软,只让小吏把钱还了,没上报。
那天晚上,他在灯下坐了半夜。桌上的铜镜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多收钱是错,可自己因为心软就废了规矩,这错更大。《周礼》里说“执法者不徇私”,他这不是仁慈,是把“私念”放进了“公心”里。第二天,他自己掏了三倍的钱补进税银,又在市集的布告栏上写了“昨日执法失当,蘧伯玉自罚俸三月”,阳光下,那行字刺得他脸发烫,可路过的老汉朝着布告栏作揖时,他忽然明白:认错不是丢面子,是让心站得更直。
四十岁生辰那天,卫国国君召他入宫议事。说起边境的粮草调度,他觉得自己的法子最妥当,不等别人说完就抢着开口,把大夫季孙氏的话头打断了。出宫时,马车刚过金水桥,他就掀开车帘让车夫停车。
“回府时绕路去季府。”他对车夫说。车夫纳闷,生辰宴都备好了,绕路做什么?他却在马车上想:“季孙氏比我年长二十岁,执掌粮草多年,我凭什么觉得自己的法子就一定对?打断别人说话,不是自信,是傲慢。”到了季府,他对着季孙氏深揖到地:“昨日议事,晚辈无状,断了您的话头,是我失礼了。”季孙氏愣了愣,随即大笑:“伯玉啊,我活了六十岁,见过争功的,见过抢名的,还没见过为一句话专门登门赔罪的。”那天的生辰宴,他喝得不多,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原来认错能让人心里这么敞亮。
此刻,晨光已经爬上磨盘,把蘧伯玉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直起身,布巾上沾着豆渣,像撒了层碎雪。刚要转身,就见小厮阿福端着水盆过来,脚步匆匆,差点撞到院中的石凳。
“慢着走。”蘧伯玉接过水盆,没责备,只指着石凳说,“你看这石头,蹲在这儿五十年了,不管是人撞它,还是雨浇它,都一动不动。为啥?因为它知道自己在哪儿。人也一样,走得太急,就忘了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阿福红着脸点头,他忽然想起,阿福昨日给西院的姑娘送花,回来时说“那姑娘笑起来真好看”,语气里带着点轻浮——这话该提醒,但得等会儿,早饭时慢慢说,急了反而让孩子记恨。
早饭是简单的 millet粥配腌菜。他的夫人,那位陪了他三十年的妇人,正给小孙子喂饭。小孙子嫌腌菜太咸,把勺子一扔,噘着嘴不肯吃。夫人要呵斥,被他拦住了。
“来,爷爷跟你说。”他把小孙子抱到腿上,指着桌上的腌菜坛子,“这菜刚腌的时候齁得没法吃,得泡三天水,每天换一次,才能变得爽口。人也一样,性子急、爱发脾气,就像没泡过的咸菜,得慢慢‘泡’——泡的不是水,是‘忍’和‘让’。”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眨巴眼,抓起勺子舀了口粥,这次没扔。
夫人看着他笑:“你呀,年轻时候跟这孩子一个样,一点不顺心就摔东西。”他也笑,指尖划过鬓角的白发——可不是嘛,三十岁那年,因为管家买错了祭祀用的香草,他气得把案上的铜爵都摔变形了,后来对着变形的铜爵反省了三天:“祭祀重的是心诚,香草买错了可以换,动怒伤了和气,才是真的对神明不敬。”
饭后,他到书房整理竹简。案上摊着刚抄好的《论语》,是给乡学的孩子们抄的。抄到“过则勿惮改”时,他停了笔。窗外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像极了五十年前,他跟学堂的同窗争论时的样子。
五十岁那年的冬至,他在祠堂祭祖。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他忽然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身边的子弟以为他身子不舒服,要扶他起来,他却摆摆手,声音带着颤:“我这五十年,做错的事数不清啊。二十岁争强好胜,伤了师长的心;三十岁徇私枉法,坏了朝廷的规矩;四十岁傲慢无礼,慢待了同僚;就连昨日,见着乞讨的老人,虽给了钱,却皱着眉嫌他脏——这颗心,还是不够干净。”
那天他在祠堂里坐了整整一夜,烛火燃尽时,天刚蒙蒙亮。他摸着冰冷的牌位,忽然明白:自省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是像打磨玉石那样,把外面的杂质一点点磨掉,露出里头的光。玉不磨不成器,人不省不成君子。
“先生,孔夫子派人来问,今日午后是否方便见一面?”管家进来禀报时,手里还拿着封信。蘧伯玉接过信,见是孔子的亲笔,字迹温润如玉:“久闻伯玉先生日三省其身,孔丘不才,愿登门请教。”
他把信放在案上,对着管家笑:“告诉孔夫子,我扫榻相迎。”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书房的窗棂,在地板上织出金线。孔子进来时,第一眼就看见案上摊着的“自省录”——不是什么华丽的帛书,就是普通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某日与人争路,失了谦让”“某夜宴饮过量,言语失当”,连“昨日给花浇水太多,伤了根”都记着。
“伯玉先生,”孔子抚着胡须,目光落在竹简上,“如此细微之事,也要记下来?”
蘧伯玉给孔子斟上热茶,水汽氤氲里,他的声音很轻:“夫子您看,这茶杯里的茶,一片叶子浮起来,整杯水就不清了。人心也一样,小错不记,攒多了,心就浑了。”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这树每年都要落叶子,不是因为老了,是要把枯叶落了,才能发新芽。人记着自己的错,也不是为了揪着过去不放,是为了让心能长出新的嫩芽。”
孔子看着他眼角的皱纹,那里面没有愁苦,只有被岁月磨出来的温润。他忽然站起身,对着蘧伯玉深揖到地:“伯玉才是真君子啊!”
蘧伯玉连忙扶起孔子,两人相视而笑。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阳光穿过叶隙,落在“自省录”的竹简上,那些记录着过错的字里,竟透出了淡淡的光——就像一块被磨了五十年的玉,杂质被一点点磨掉,露出的,是温润又坚定的光。
暮色漫进院子时,蘧伯玉又坐在灯下,拿起竹简,准备记下今日的事。笔尖悬在竹面上,他想了想,写下:“今日与夫子论道,言语间有自夸之意,虽夫子未责,然心有愧——当戒骄。”
写完,他把竹简卷好,放进木盒里。木盒里已经装了满满一盒竹简,从二十岁到六十岁,一年一卷,像极了老槐树的年轮。他知道,只要还活着,这木盒就永远填不满——人心这颗玉,要磨一辈子,才能越来越亮。
院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是乡学的孩子们放学了。蘧伯玉推开窗,看着那些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先生说的“竹子修枝”的话。他笑了笑,转身去给案上的油灯添了点油——夜色还长,自省的路,也还长着呢。但只要一步一步走着,每一步,都能踩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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