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春阳,像融化的金子,淌在静安寺附近的石库门弄堂里。沈曼卿站在三楼露台晾衣裳,眼尾的细纹被阳光熨得柔和,手里绞着的月白布衫,水珠滴在楼下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白花儿。
太太,张妈那边回话了。女佣阿香捧着铜制话机上来,线绳在楼梯扶手上缠了两圈,说前儿给您举荐的那个乡下姑娘,今儿一早就从苏州动身,这会儿该到北站了。
沈曼卿把衣裳往竹竿上搭,木夹子咔嗒咬在布衫领角:让老王去接吧,记得多备把伞,看这天色,怕要落雨。她转身时,鬓角的珍珠耳坠晃了晃,映得阿香手里的搪瓷杯泛出暖光——那是去年曼卿生日,先生从法国带回来的,杯沿磕了个小豁口,她却总说这样才顺手。
话机的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阿香手忙脚乱去接,听完脸色涨得通红:太太,是...是前儿那位李太太,她说...说那个叫阿春的姑娘,实在是...
我来听。沈曼卿接过话机,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机身。听筒里传来李太太尖利的嗓音,像刮玻璃似的:曼卿你可别雇那个阿春!笨得像头驴,屋里的灰能积半寸,我家少爷的白衬衫,被她熨出三道褶子!做饭更别提,菜里总藏着沙子,上个月还把我陪嫁的鱼盘摔了——要我说,乡下姑娘就是上不得台面!
多谢李太太提醒。沈曼卿的声音依旧温吞,像弄堂口那口老井的水,不过我家活儿简单,孩子们也皮实,许是合得来呢。挂了话机,她见阿香还愣着,便笑了笑:去厨房把昨儿剩下的桂花糕装一碟,阿春路上定是没吃好。
日头爬到头顶时,老王的黄包车载着个蓝布包袱停在弄堂口。阿春从车上下来,布鞋上沾着泥点,手里紧紧攥着块皱巴巴的手帕,帕子角露出半截红线——是她娘给她求的平安符。她抬头望三楼露台,见沈曼卿正倚着栏杆笑,慌忙低下头,辫梢的红头绳滑到耳后。
姑娘上来吧,楼梯陡,慢着些。沈曼卿的声音顺着风飘下来,带着点吴侬软语的甜。阿春攥着包袱上了楼,脚刚踏上二楼,就听见里屋传来孩子的笑闹声,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扑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
小宝!沈曼卿把孩子揽住,指着阿春道,叫阿春阿姨。
小宝眨巴着大眼睛,伸手去扯阿春的蓝布包袱:阿姨,你带糖了吗?
阿春的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要开包袱,却被沈曼卿按住:别理这皮猴。她引着阿春往厨房走,昨儿我给李太太打电话,她把你夸得天花乱坠呢。
阿春的脚步猛地顿住,嘴唇翕动着,半天没说出话。李太太家的日子,是她心口的疤——去年冬月,她蹲在灶台前哭,李太太隔着窗骂丧门星,说她的眼泪把柴火都浇湿了。
李太太说你最是诚实,沈曼卿掀开米缸盖子,舀出半碗糙米,去年她家里丢了块银元,最后在猫窝里找着了,你自始至终没辩解一句,这份稳当,如今的姑娘家少有。她把米倒进石臼,还说你菜做得好,她家先生总念叨,离了你的腌笃鲜,饭都吃不下半碗。
阿春的肩膀轻轻抖起来,手背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李太太何曾说过这些?她只嫌她切的笋块太大,炖的汤太淡,说不如馆子的厨子。
就是有一样,沈曼卿捶着米臼,咚咚的声响里,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李太太说你不大爱收拾屋子,其实我瞧着不像。她指了指阿春的布鞋,这千层底针脚匀净,鞋边连点泥星子都没有;辫子也梳得齐整,红头绳亮得晃眼——这样的姑娘,怎会不爱干净?
石臼里的米渐渐碎了,阿春忽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是不爱收拾,是李太太总说乡下人手粗,擦坏了红木家具赔得起吗,她便索性不敢碰那些亮闪闪的摆件,久而久之,倒真成了不会收拾。
我家没那么多讲究。沈曼卿递过块干净的粗布巾,窗玻璃擦得能见着云就行,桌子抹得没饭粒就行。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儿当自家,该怎么拾掇就怎么拾掇。她顿了顿,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我家小宝昨天还念叨,要是新阿姨会做荠菜团子就好了,他说在苏州外婆家吃过,香得能吞舌头。
阿春抬起头,眼里还汪着泪,嘴角却悄悄翘起来。她娘最会做荠菜团子,临走时塞给她的布包里,正有一小袋晒干的荠菜粉。
那天下午,弄堂里的人都听见沈曼卿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阿春从厨房开始收拾,先用碱水擦灶台,铜制的锅铲被她摩挲得发亮;又搬来梯子擦窗户,踮着脚够最高处的玻璃,蓝布衫的后襟被汗浸得发深。沈曼卿坐在客堂绣手帕,眼角的余光瞥见,阿春擦花瓶时,特意用自己带来的细麻巾,一点一点蘸着清水擦,生怕碰坏了瓶身上的缠枝纹。
傍晚时分,阿春端上一笼荠菜团子,蒸腾的热气里,绿莹莹的团子泛着油光。小宝抓过一个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吐舌头,却不肯松口:比外婆做的还香!
沈曼卿咬了一口,荠菜的清鲜混着猪油的醇厚在舌尖散开,她抬头时,正撞见阿春紧张地盯着她,像等待宣判的学生。你这团子,曼卿慢悠悠地说,该给巷口的张记馒头铺当师傅去。
阿春的脸瞬间亮起来,像被烛火照亮的窗纸。
日子一晃过了半月。沈曼卿家的玻璃窗总映着蓝天白云,铜烛台擦得能照见人影,连楼梯转角的痰盂,都被阿春刷得泛出白瓷的本色。有回曼卿的先生回来,摸着书房的红木书架笑道:这书架亮得,倒像新打的。
这天午后,李太太突然提着点心匣子来访,一进门就直咂嘴:曼卿你家这屋,怎么比从前亮堂了?她走到客厅,见茶几上的青瓷碗里,瓜子壳码得整整齐齐,像小士兵列队,哟,这是请了新佣人?
就是前儿跟你说的阿春。沈曼卿递过茶盏,她手脚勤快,孩子们都喜欢。
正说着,阿春端着水果盘进来,盘子里的苹果切成月牙形,摆成朵梅花的模样。李太太看得直瞪眼,想起自家那个总把果皮扔满地的女佣,心里不是滋味:这姑娘...在我家时可不这样。
许是我家门槛低,衬得她能耐了。沈曼卿笑着剥了颗橘子,阿春,李太太说你腌的咸菜好吃,改天给李太太装一坛子。
阿春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下,转身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送走李太太,沈曼卿见阿春在厨房抹眼泪,便递过块手帕:李太太那人,就是嘴笨,心里是夸你的。
阿春摇着头,泪水却淌得更凶:太太,我知道...是您的好话,把我心里的灰都扫净了。她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针脚细密,鞋面上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我给您做的,不知合不合脚。
沈曼卿接过布鞋,鞋里垫着层软乎乎的棉絮,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先生在法国给她写的信,说你的眼睛像塞纳河的水,能把石头都泡软,那时她才明白,好话原是有这样的力气,能让钝石生光,让枯草抽芽。
暮色漫进窗棂时,阿春正在擦楼梯扶手,粗布巾在她手里灵活地转着圈。楼下传来小宝的声音:阿春阿姨,明天教我剪窗花好不好?
好啊。阿春应着,心里像揣了颗糖,甜丝丝的。她望着窗外,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沈曼卿眼里的笑意。
后来,阿春在沈曼卿家做了十年,看着小宝长大,看着曼卿添了小女儿。再后来,她嫁了人,开了家小面馆,面馆的墙上挂着块木牌,写着说话暖三分,吃面香十分。有回沈曼卿带着孙子去吃面,见阿春对跑堂的小伙计说:你这萝卜丝切得细,比巷口王师傅切的还好,就是刀工再稳些,就更出彩了。
曼卿看着阿春眼角的细纹,想起那年春天,阿春攥着蓝布包袱站在弄堂口的模样,忽然懂得:世间的好话,原不是虚情假意的奉承,是把别人心里藏着的好,轻轻拂去灰尘,让它自己发光。就像晒被子,不必捶打,不必撕扯,只消把它晾在阳光下,潮气自会散去,留下满室的暖香。
那天的夕阳,把面馆的玻璃窗染成金红色,阿春端来两碗阳春面,葱花撒得匀匀的,像撒了把星星。曼卿的小孙子咬着面条说:奶奶,这面比家里的香。
阿春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眼里的光,亮得像多年前那个初到上海的早晨,沈曼卿递过来的那碟桂花糕,暖得能焐热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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