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来得早。
徐子阔缩在书房里,听着窗外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手里的《论语》早就凉透了,墨迹被呵出的白气洇得发乌——他已经盯着己所不欲四个字看了半个时辰,耳朵里却全是西厢房传来的笑闹声。
娘,这蜜饯比前儿铺子买的还甜!是继弟徐天宝的声音,脆生生的,裹着蜜似的。
那是自然,继母王氏的声音带着得意的颤音,你张婶家新收的桂花,我特意让她多放了两钱糖。不像有些人,喝口糖水都嫌费糖。
徐子阔的手指攥紧了书卷,竹制的书脊硌得掌心生疼。桌角那碗糙米粥早就结了层皮,早上妻子李氏端进来时,鬓角还沾着灶膛里的灰。她总是这样,被王氏支使着劈柴挑水,却连句怨言都没有,只在夜里替他揉着冻僵的肩膀说:忍忍吧,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徐子阔猛地抬头,看着窗纸上自己佝偻的影子,喉结滚了滚。
那年他刚满十六,亲娘留下的那只玉镯还在妆匣里放着,父亲就娶了王氏进门。起初王氏还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可自打天宝出生,这院子里的天就变了。棉衣到了冬天,天宝穿的是新弹的棉花,他身上的却总是打了三层补丁的旧絮;年夜饭的桌子上,鸡腿永远稳稳地落在天宝碗里,他和李氏面前只有啃不动的鸡骨架;就连父亲留下的那几亩好地,王氏也明里暗里划给了娘家侄子,只给他剩下两块漏水的洼地。
子阔,发什么呆呢?李氏端着一碗热汤进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疙瘩。她把汤碗往桌上一放,白汽腾起来,模糊了眉眼,天宝又在闹?别往心里去。
我去跟她理论!徐子阔地站起来,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爹临终前明明说过,东厢房那三间是留给我们的,她凭什么让天宝改成书房?
李氏赶紧拉住他的袖子,袖口磨得发亮的补丁蹭着他的手背。去年你要去理论,被她推倒在门槛上,膝盖肿了半月;前年你要争那几亩地,她在族长面前哭天抢地,说我们要逼死她们母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争来了又如何?街坊四邻背后指脊梁骨,说我们容不下寡母幼弟,你这书还怎么读?
徐子阔看着妻子冻得发红的指尖,那是今早洗全家人的棉衣冻的。他忽然泄了气,重重坐回椅子上,脊梁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可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就含着。李氏往他碗里夹了块萝卜干,那是她偷偷在灶膛里煨熟的,带着点焦香,我娘家奶奶常说,锅里的粥,你多盛一勺,别人就少一勺;可灶膛里的火,你添一把,大家都能暖和。
雪停的时候,王氏果然带着天宝搬进了东厢房。搬家那天,几个帮工的壮汉直咂舌——光天宝的玩物就装了三大箱,有琉璃盏,有玉棋子,还有匹毛色油亮的小马驹,是王氏托人从苏州买来的。而徐子阔夫妇的东西,只用一个旧木箱就装完了,最值钱的,是他寒窗苦读用了十年的砚台。
哥,这砚台磨出来的墨发灰,天宝抱着个新砚台跑过来,那砚台是端州的紫石,透着温润的光,不如给我垫花盆吧?
王氏在一旁笑:小孩子家不懂事,子阔你别往心里去。眼里的得意却像泼出去的油,亮晃晃的。
徐子阔的手在袖管里攥成了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李氏却笑着走过来,摸了摸天宝的头:你哥这砚台虽旧,却陪他考中了秀才,是个念想。等你长大了读书,让你娘也给你寻个好的。
那天晚上,徐子阔在灯下看书,李氏在一旁纳鞋底。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照着她额角细密的汗珠。你看这线,她举起手里的活计,拉得太紧,线就断了;太松,鞋就不结实。过日子也一样,太计较,心就累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徐子阔在镇上开了个小私塾,教十几个孩子念书,李氏就在家里缝缝补补,偶尔帮人浆洗衣物补贴家用。王氏和天宝依旧过着阔绰的日子,只是天宝越大,性子越野,常常跟着镇上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手里的钱像长了腿,总也留不住。
有回徐子阔路过赌坊,正撞见天宝被两个壮汉推搡出来,嘴里骂骂咧咧:不就是输了五十两吗?我家有的是钱!
徐子阔赶紧上前把人拉开,天宝却甩开他的手,啐了一口:别碰我!你算哪根葱?
王氏赶来的时候,不仅没骂儿子,反而指着徐子阔的鼻子骂:肯定是你这穷酸样带坏了我儿子!若不是你占着家里的名分,我们早搬到城里享福了!
街坊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人替徐子阔抱不平:你家的地契房契都在手里,还想怎么样?也有人叹气:这偏心偏到胳肢窝里了。
李氏挤进来,拉着徐子阔就走,走到巷口才说: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舌头是软的,可日子是硬的,得自己过。
宣德七年的秋天,风卷着落叶,像在收拾什么残局。
那天徐子阔正在给学生讲《孟子》,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徐先生,你家...你家继母被人堵在街口了!
他跑到街口时,看见王氏抱着天宝坐在地上哭,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正往她家搬东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首的刀疤脸把一张借据拍在王氏面前,你儿子赌输了三百两,还想赖?
王氏哭得撕心裂肺:我没有钱了!家产都被他败光了啊!
天宝缩在王氏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嚣张?他身上的锦袍被扯破了,脸上还有道血痕,看着倒像是只被雨淋湿的丧家犬。
街坊们议论纷纷:听说天宝把房子都押出去了上个月还见他在酒楼请人吃饭,一掷千金呢这下好了,家底掏空了。
徐子阔站在人群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那些年受的委屈,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转身想走,却被李氏拉住了。
我们把他们接回家吧。李氏的声音很平静,像落在湖面的叶子。
你说什么?徐子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把我们逼到这份上,你还...
天冷了,李氏望着缩在地上的母子俩,他们身上的衣服虽好,却挡不住秋风的凉,总不能看着他们流落街头。
可...
我知道你委屈。李氏打断他,眼睛亮得像星子,可我更怕,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想起他们在街头冻着饿着,那滋味,比自己受委屈还难受。
把王氏和天宝接回家的那天,夕阳把西厢房的窗棂染成了金色。那间屋子本是堆放杂物的,李氏连夜打扫出来,铺了层新稻草,又把自己陪嫁的那床棉被拿出来铺上。
这...这怎么好意思...王氏看着那床绣着并蒂莲的棉被,脸涨得通红。这些年,她从未给过李氏好脸色,甚至在她生重病时,都没送过一碗热汤。
先住着吧。李氏端来一碗热粥,粥里卧了个鸡蛋,天宝年纪还小,知错能改就好。
天宝捧着粥碗,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吃到不是母亲命令下人做的饭,那鸡蛋的香,混着李氏手心的温度,烫得他心里发慌。
接下来的日子,像幅被重新染色的画,渐渐透出温暖的底色。
李氏每天早上都给王氏端去热水,晚上帮天宝清洗脸上的伤口。她还托人找了位老郎中,给王氏调理因为连日哭泣伤了的脾胃。徐子阔则把天宝带到私塾,让他跟着学生们念书,夜里还亲自教他练字。
这笔要握稳,徐子阔握着天宝的手,在宣纸上写下字,笔画遒劲有力,字如其人,心稳了,笔才能稳。
天宝起初很抵触,后来看着徐子阔耐心的样子,看着李氏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看着那些穿粗布衣的学生认真念书的模样,心里那层坚冰,渐渐开始融化。有天他帮李氏劈柴,不小心砸到了手,李氏赶紧用草药给他包扎,他忽然地哭了:嫂子,我以前对不起你们...
王氏站在门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想起自己把徐子阔的棉衣改成天宝的小袄,想起把好米藏起来只给他们吃陈米,想起在族长面前颠倒黑白...那些往事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有天夜里,她偷偷起来,看着东厢房里熟睡的徐子阔夫妇,眼泪把枕巾湿了一大片。
开春的时候,徐子阔托人找到了天宝欠赌债的债主,把自己开私塾攒下的钱,加上李氏变卖嫁妆换来的银子,一分不少地还了。还钱那天,刀疤脸拍着徐子阔的肩膀:徐先生是条汉子!换作旁人,躲都来不及!
天宝彻底戒了赌瘾,跟着徐子阔打理私塾,手脚勤快,说话也懂了分寸。有回镇上的地主想请他去当账房,他说:我要跟着我哥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报答他和嫂子。
王氏则把家里的琐事都揽了过去,浆洗衣物,洒扫庭院,做得井井有条。她给徐子阔夫妇做的棉衣,絮的是最厚实的新棉;蒸的馒头,总是把最暄软的那几个放在他们碗里。有回李氏要去娘家,她连夜纳了双厚底鞋:路上滑,穿这个稳当。
那年秋天,李氏生下了三个儿子,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哭起来声音洪亮得像打锣。王氏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夜里都要起来三四回,给孩子换尿布,喂奶,比伺候天宝时上心十倍。
你看这老三,眉眼像子阔。王氏抱着最小的那个,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徐子阔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李氏说过的那句话:灶膛里的火,你添一把,大家都能暖和。如今这屋子里的烟火气,果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
街坊们都说徐子阔夫妇傻,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偏要揽这麻烦事。可看着陆家院子里越来越多的笑声,看着天宝在学堂里教孩子们念书的认真模样,看着王氏提着食盒给徐子阔送午饭时的笑脸,又忍不住点头: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有年除夕,一家人围坐在灶台边包饺子。王氏擀皮,李氏包馅,徐子阔教三个儿子认字,天宝在一旁烧火,火苗舔着锅底,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
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俩。王氏忽然放下擀面杖,抹起了眼泪,以前我总觉得,把好东西都给天宝,他才能过得好。现在才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暖了这头,冻了那头,最后谁都暖和不了。
李氏握住她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刻薄,如今却因为操劳变得粗糙而温暖。娘,过去的事,就像饺子下锅,沉下去就沉下去了,浮起来的,才是熟了的好日子。
窗外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炸开的火星像漫天的星子。三个小家伙拍着手笑,天宝往灶膛里添了块大柴,火光腾地一下窜起来,照亮了每个人眼里的笑意。
徐子阔看着这满堂的热气,忽然懂了。那些年吃的亏,受的委屈,就像灶膛里的灰烬,看着不起眼,却悄悄积攒着温度,等到时机一到,就能燃起更旺的火。
这世上的道理,往往就藏在一碗粥里,一件衣中,一声寻常的问候里。你多一份计较,就少一份安宁;你多一份宽容,就添一份福气。就像天上的月亮,圆了会缺,缺了会圆,从来都不会偏待谁。
而屋檐下的日子,说到底,不过是你帮我添把柴,我为你递碗汤,在这一来一往的温暖里,把日子过成一锅咕嘟冒泡的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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