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沈砚踏着青石小径走向后园。晚风拂过,几片早凋的棠梨花瓣打着旋儿,沾在他墨青色的官袍下摆。还未转过那丛开得正盛的芍药,便已瞧见水榭边单薄的身影。
林岚独自坐在冰凉的石墩上,面前石桌摊满了零碎物件:几片拓印着扭曲鸟形符号的粗糙麻纸,一枚边缘被摩挲得发亮的铜钱,甚至还有一小块从“归藏”杀手身上搜出的、染着深褐污迹的布角。她左手托腮,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反复勾画着那个曾让她魂牵梦绕的符号,指尖用力,几乎要在坚硬石面上刻出凹痕。夕阳熔金的光涂抹在她侧脸上,却驱不散眉眼间沉甸甸的迷茫。
脚步声停在身后,林岚毫无察觉,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声轻咳传来,她才猛地一颤,指尖划过桌面,带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刺痛。
“又在琢磨这些?”沈砚的声音温醇,像暮春傍晚的风。他撩起袍角,自然地在她对面石墩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些零碎。“案子已结,归藏伏诛,长安城都松了口气。怎地你倒像是钻进了更深的牛角尖里?”
林岚飞快地将那些拓纸拢成一叠,胡乱压在铜钱下,动作带着点欲盖弥彰的仓促。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只牵动了紧绷的唇角。“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空落落的。”她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桌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以前,这些东西,”她下巴朝那叠纸扬了扬,“像根绳子,一头拴着我,一头……可能连着回去的路。现在绳子断了,我连该往哪儿使劲都不知道了。” 她声音渐低,最后几乎成了自语,“像个傻子一样,追着一个误会跑了这么久。”
沈砚静静听着,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眼睫上,那里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修长的手指拈起桌面上那片染血的布角,布片边缘粗糙,深褐色的污渍早已干涸发硬,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归藏余孽的口供,你也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符号,不过是他们内部联络、标识身份的暗记,与神鬼异术并无瓜葛。前朝秘档里,亦有类似记载,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妄图借玄虚掩其鬼祟罢了。” 他顿了顿,将布角放回原处,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至于你的‘来处’……岚儿,执着于寻找一个确凿的答案,有时反不如看清脚下已有的路。”
林岚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洞悉幽微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只有一片沉静的、令人心安的理解。他叫她“岚儿”,不是客套的“林姑娘”,也不是疏离的“林仵作”。这个称呼像一粒小小的火星,猝不及防地烫了她一下。
“可……脚下是什么路呢?”她喃喃,像在问他,更像在问自己,“留在这里?做一个……永远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她环顾四周,雕梁画栋,曲水流觞,这精美绝伦的唐风庭院,在她眼中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那些繁复的礼节,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孤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水榭外那片被夕阳染成暖橘色的天空,长安城的方向隐隐传来喧嚣的市声,像遥远而温暖的潮汐。
“今日是上元。”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仿佛要驱散她心头的阴霾,“长安城一年之中,最是火树银花、鱼龙曼衍之时。再深的迷障,再重的心事,或许也能被这满城的灯火,暂时照透几分。” 他转回头,唇边噙着一抹温煦的笑意,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自然而笃定,“林仵作,可愿随本官微服私访,体察一番这盛世灯海?权当……散散心,也看看这你口中‘格格不入’的人间烟火,究竟值不值得你踟蹰彷徨。”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习剑留下的薄茧。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掌心,仿佛托着一小团温暖的光。那伸出的手,不仅仅是一个邀约,更像是一座桥,试图连接她此刻彷徨的孤岛与眼前触手可及的人间热闹。
林岚的目光在他脸上和他掌心之间逡巡了片刻。那张清俊温润的面容上,是难得的、带着点期冀的柔和。心头那团乱麻般的郁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轻轻拨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指尖微凉,刚一接触他温热的皮肤,便似被烫到般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被他稳稳地、有力地握住。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释然,“去看看……也好。”
当林岚换上一身鹅黄襦裙、外罩海棠红半臂,被沈砚引着走出府邸侧门时,整个人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光与声的沸腾漩涡。
长安城的上元夜,彻底挣脱了白昼的桎梏,活了过来,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绚烂姿态。
朱雀大街上,早已没了车马的踪影,汹涌的人潮取代了一切。数不清的灯轮、灯树、灯楼拔地而起,矗立道旁,高耸入夜。巨大的灯轮上,千盏莲灯层层叠叠,旋转不休,流光溢彩;灯树枝桠虬结,挂满各色鸟兽鱼虫灯,精巧灵动,随风摇曳;更有高达数丈的灯楼,以彩绸为饰,金箔贴面,描绘着仙山琼阁、西游故事,灯火通明,恍如天宫坠入凡尘。烛光透过彩绘的绢纱灯罩,将赤、橙、黄、绿、青、蓝、紫泼洒向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烛火暖融融的气息、烤肉的焦香、蜜饯的甜腻,还有仕女们环佩叮当间飘散的幽香。
“天啊……”林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仰着头,眼眸被无数灯火点亮,倒映着流转的光河。那瞬间的震撼,如同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将她从后花园的沉郁里猛地拽了出来。什么符号,什么归藏,什么穿越的迷惘,在这铺天盖地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面前,都暂时被冲淡了颜色。
沈砚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变化,见她眼中终于亮起光彩,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侧,宽阔的肩膀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
“小心些。”他低声提醒,声音在人声鼎沸中依旧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跟紧我。”
“这……这也太壮观了!”林岚忍不住惊叹,目光流连在那些巧夺天工的花灯上,“比……比我们那儿最大的主题公园还夸张!”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失言,有些懊恼地咬了下唇。
沈砚却只是侧头看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并未追问“主题公园”为何物。“《东京梦华录》有载,‘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今日得见,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巨大的鳌山灯,“看那鳌鱼口中吐出的龙珠,乃是整块水晶雕琢,内置巨烛,其光可照百步。”
正说着,一阵急促而欢快的鼓点由远及近,如骤雨敲打玉盘。人群顿时爆发出更大的欢呼,潮水般向两侧分开。
“是胡旋舞!”沈砚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兴奋。
只见一队身着艳丽胡服的舞者旋风般卷入街心。男子赤膊,健硕胸膛上涂抹着金色的油彩,下身是灯笼纱裤;女子则穿着缀满亮片与金铃的窄袖短襦,下着色彩斑斓的旋裙,裸露的腰肢纤细而充满力量。他们头戴羽冠,足踏软靴,随着那令人血脉贲张的鼓点,急速旋转起来!
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舞者们化作一团团流动的火焰,旋裙飞扬如怒放的花朵,金铃清脆作响汇成激昂的乐章。领舞的胡姬尤其耀眼,她身姿矫健如羚羊,每一次旋转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火红的裙裾飞旋成一片燃烧的云霞,纤细腰肢扭动出令人目眩的韵律,脖颈上挂着的绿松石项链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道碧绿的流光。
林岚看得目不转睛,心口被那原始的、奔放的生命力撞击着,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忍不住随着人群低声赞叹:“太美了!这核心力量,这旋转稳定性,简直是非人类!”
沈砚虽然对“核心力量”、“稳定性”这类词有些陌生,但也能从她晶亮的眼神和语气中感受到那份纯粹的欣赏与震撼。他微微颔首,目光也追随着那领舞的胡姬,带着纯粹的赞叹:“胡旋之风,盛于开元,其疾如风,其势如火,果不虚传。昔年贵妃亦擅此道……” 他话音未落,目光陡然一凝!
就在那胡姬一个疾如闪电的连续旋转之后,身体达到最高速的巅峰,整个人仿佛要化作一道脱离地心引力的虹光。鼓点也恰在此时攀上最高亢的顶点,如同雷霆炸响于云端!
骤然间,异变突生!
那如火焰般燃烧的身影猛地一滞!所有的旋转、所有的韵律、所有燃烧的生命力,在刹那间被无形的巨力扼住咽喉。胡姬脸上沉醉狂放的笑容瞬间僵住,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恐所取代。她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猛地向前一倾,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突兀、极其不自然的姿态重重向前扑倒!
“噗——!”
一口浓稠的、在璀璨灯火下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鲜血,如同泼墨般从她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热液在空中拉出一道刺目的弧线,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她火红的旋裙上、身下光洁的青石板上,也溅到了离得最近的几个围观者惊骇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震耳欲聋的鼓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琴弦。喧嚣沸腾的人声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张脸孔上洋溢的欢乐、惊叹、迷醉,瞬间冻结,继而碎裂,被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所取代。
“阿依莎!” 舞者中爆发出凄厉的哭喊。
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推搡。刚才还沉浸在天堂般盛景中的人们,瞬间被拖入了地狱的边缘。有人惊恐后退,有人呆立当场,更有人试图挤上前看个究竟,场面顿时失控。
“救人!”沈砚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混乱的声浪。他反应快如闪电,在林岚还处于极度震惊中时,已一把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一个箭步冲到了倒地的舞娘身边。他动作迅捷却不失沉稳,半跪于地,一手迅速探向舞娘颈侧脉搏,另一手已毫不犹豫地撕开她颈项间那条碍事的、染血的绿松石项链。
林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头顶窜到脚底,瞬间击碎了灯会带来的所有迷醉与恍惚。法医的本能在巨大的震惊之后,以更汹涌、更冷酷的姿态瞬间接管了她的身体和意识!眼前的灯海、喧嚣、恐惧的人群瞬间褪色、模糊,她的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那个倒伏的身影,那滩刺目的鲜血,以及那个正全力施救的男人。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动了。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几乎是紧随着沈砚的身影,拨开人群,冲到了最中心。她猛地蹲下,裙摆沾上了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石板。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扫过舞娘惨白如金纸的脸,沾满血污的嘴角,以及因痛苦而剧烈起伏却明显气息微弱的胸膛。
“脉搏?”她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硬,穿透周围的嘈杂。
“极微弱,时断时续!”沈砚沉声回答,指尖稳稳按在舞娘颈侧,眉头紧锁。
林岚的目光飞速扫视,瞳孔骤缩!舞娘在无意识的痛苦痉挛中,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上腹部,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这个动作,像一道闪电劈入林岚脑海!
“让开!都散开!给她空气!”林岚厉声喝道,同时双手毫不犹豫地抓住舞娘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她从俯卧翻转为侧卧姿态。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力量。她紧接着迅速检查舞娘的口腔,确认没有大量血块堵塞气道。
“不是外伤!”林岚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舞娘痛苦蜷缩的身体,尤其是她那只死死捂住上腹的手,“剧烈腹痛,喷射状呕血……颜色暗红……指征高度指向——” 她的语速极快,每一个词都像冰珠砸落,“急性上消化道大出血!很可能是……食管或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必须立刻止血,否则撑不过一刻钟!”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砚,眼中是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急迫,“最近的医馆!或者有冰的地方!快!”
沈砚没有丝毫犹豫,对林岚的判断展现出绝对的信任。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视混乱的人群,瞬间锁定了几个穿着巡城武侯服饰的身影。“你!速去平康坊南巷,请回春堂孙神医!言明沈砚有请,十万火急!” 他指向其中一人,声音带着不容违抗的威压。又指向另一人:“你!带两人,速去最近的冰窖取冰!越多越好!快!”
他的命令清晰有力,瞬间将混乱的场面强行稳住了一丝秩序。被点到的武侯不敢怠慢,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吩咐完毕,沈砚立刻重新蹲下,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墨青色外袍,动作轻柔却迅速地将舞娘裹住,尽量减少她的体温流失。他看向林岚,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默契:“如何施救?我听你吩咐。”
林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到极致。她迅速检查舞娘的瞳孔反射(微弱),感受她皮肤的湿冷(冷汗涔涔)。时间就是生命!
“保持侧卧,头稍低!避免血液回流呛入气管!” 林岚语速飞快,手上动作不停,迅速解开舞娘腰腹间束缚的华丽腰带,减轻腹压。“我需要压迫止血点,但体内出血点无法直接压迫……冰!冰敷上腹部!能刺激血管收缩,减缓出血速度!争取时间!” 她抬头,焦急地看向冰窖的方向。
沈砚立刻明白了冰的关键作用,他紧紧握住舞娘冰冷的手腕,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目光却如磐石般沉稳,紧紧锁住林岚:“孙神医是长安圣手,擅治急症,定能赶到!冰也马上就到!岚儿,稳住!”
林岚点点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生命垂危的病人身上。她双手稳稳地扶住舞娘的头部,维持着最有利于呼吸和排血的姿势,目光死死盯着她每一次艰难的、带着血沫的呼吸起伏。周围是惊魂未定的人群嗡嗡的议论,远处隐约传来武侯驱散人群维持秩序的呼喝,近处是其他舞者压抑的哭泣。但在林岚和沈砚构成的这个小世界里,只有争分夺秒的无声战斗,只有生命流逝的冰冷滴答声,以及彼此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动摇的信任。
璀璨的灯海依旧在头顶流转,将这片被恐惧和鲜血玷污的角落映照得光怪陆离。上元夜狂欢的序曲尚未真正展开,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色打断。而属于林岚和沈砚的长安,属于他们的迷局与羁绊,也在这灯火阑珊、生死一线的街头,掀开了新的、更加诡谲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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