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西值房临时检验间内，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赵虎带来的消息——周通失踪、老钱“意外”溺亡、库房墨块“干净”如初——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那精心编织的毁灭之网，将关键的物证人证吞噬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绝望。
“大人……属下……”赵虎看着沈砚嘴角刺目的血痕和灰败的脸色，声音带着愤怒和无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无……妨……”沈砚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他闭上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那几乎要将理智撕裂的眩晕感。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寒冰，死死钉在桌案上——钉在林岚面前那些承载着死亡真相的琉璃碟上！
“清得了人……清得了物……却清不了……这方寸之间的……死亡印记！”沈砚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他指向那盛有吴明轩残留墨汁的白瓷小碟，“岚儿！这墨中之毒……便是凶徒……留给我们……唯一的破绽！唯一的……战书！”
“是！大人！”林岚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没有丝毫被挫败击垮的痕迹，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燃烧的斗志。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杂念和压力都排出体外，重新将全部心神凝聚于眼前那一点粘稠的、暗褐色的墨汁残留上。
强光柱下，墨汁如同凝固的深渊。林岚再次拿起那柄特制的银质小刮刀，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她小心翼翼地刮取着碟底边缘最粘稠的部分，尽量避开已经析出气泡的区域。刮下的墨汁被置于一块极其洁净、吸水性极强的特制棉纸上（类似滤纸）。
“大人，赵捕头，请看。”林岚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这墨汁极其粘稠，直接观察难以分离。我需要借助这棉纸的吸水性。” 她用小镊子夹起棉纸一角，将其轻轻覆盖在刮取的墨汁上，再小心地提起。
深褐色的墨汁迅速被棉纸吸收、洇开。而在棉纸的中心，在墨色被吸收后留下的深色印痕边缘，赫然残留着一些极其微小的、闪烁着灰黑色哑光的……颗粒状物质！它们如同细碎的、不祥的星辰，散落在棉纸的纤维孔隙之间！
“就是这些颗粒！”林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棉纸移到另一个干净的琉璃碟中，滴入几滴清澈的井水。水珠迅速浸润棉纸。
奇迹发生了！
那些灰黑色的颗粒，在清水的浸润下，并未立刻溶解，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释放出极其细微、却异常密集的气泡！如同无数微小的恶魔在苏醒！同时，一股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如同烧红的针尖直刺鼻腔的辛辣气味，瞬间在小小的检验间内弥漫开来！浓烈到连赵虎都忍不住皱眉捂鼻！
“嘶……这味儿！”赵虎倒吸一口凉气，“比刚才刮下来的粉末还冲！”
“因为它更‘新鲜’！更集中！”林岚解释道，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些不断释放气泡的颗粒，“这些颗粒被包裹在墨汁的胶质里，如同被封存的火药。一旦接触清水，封存被打破，反应立刻加剧！这气味……这气泡……就是毒物活性最强的证明！”
她用小镊子尖轻轻拨动着一粒较大的灰黑色颗粒，在强光放大镜下仔细观察：“您看，颗粒边缘在遇水后，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溶解迹象，表面变得……有些湿润发亮。这更印证了它遇水释放气体的特性！”
沈砚强撑着身体，凑近放大镜。透过那晶莹的镜片，他清晰地看到了那灰黑色颗粒在清水包围下“沸腾”般释放气泡的景象，也闻到了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辛辣气。这直观的、充满恶意的画面，比任何描述都更具冲击力！这绝不是自然之物！这是精心炮制的杀人利器！
“岚儿……能……能分离出……更纯净的……毒物吗？”沈砚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眼中燃烧着迫切的火焰。只有得到足够纯净的样本，才能进行更深入的测试，才能最终锁定它的身份和来源！
“可以！但需要时间和工具！”林岚迅速回答，目光扫过桌案上有限的器具，“我需要更细密的滤网，类似丝绸或最细的绢纱，还有纯净的油脂、烈酒……孙神医那里或许有蒸馏器具和更精纯的溶剂！但现在……” 她看着琉璃碟中那“沸腾”的颗粒，当机立断，“大人，赵捕头，请退后一步，捂住口鼻！”
林岚说着，迅速用一块浸湿的厚布捂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拿起一个小小的铜盏，用火折子点燃了盏底一小块松脂。松脂燃烧，散发出刺鼻的烟味。她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松脂铜盏，移近那个盛有正在释放气泡的毒物颗粒和水液的琉璃碟上方！
热浪袭来！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只是在水中缓慢释放气泡的灰黑色颗粒，在松脂燃烧散发的热量烘烤下，如同被瞬间点燃的引信！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碟中的水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翻腾起来！无数细密的气泡疯狂涌出，如同沸腾的开水！那股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暴涨十倍！浓烈得如同实质的毒雾，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灼烧感，猛地扩散开来！连隔着湿布的林岚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剧烈地咳嗽起来！赵虎更是被呛得眼泪直流，连退数步！
“岚儿！”沈砚惊骇欲绝，不顾自身虚弱，猛地站起想冲过去！
“别过来！”林岚厉声阻止，迅速用一块更大的湿布盖灭了铜盏的火焰，同时将那个“沸腾”的琉璃碟用厚布盖住！辛辣的气味被暂时压制，但空气中残留的灼烧感和那瞬间爆发的气味，依旧让检验间里的三人如同经历了一场微型的毒气攻击，心有余悸！
林岚剧烈地咳嗽着，扯下湿布，脸色因憋气和刺激而微微发红，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洞悉真相的兴奋：“大人！看到了吗？！遇热！剧烈反应！毒气释放量暴增！这就是为什么凶手选择在研磨墨汁时下毒！研磨的摩擦生热，就是引爆这毒物的导火索！瞬间释放的毒气，足以让近在咫尺的举子……立毙当场！”
沈砚扶着桌子，急促地喘息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浓烈的毒气刺激，让他本就脆弱的身体雪上加霜，眼前阵阵发黑。但他看向林岚的眼神，却充满了震撼和一种绝境中觅得生路的狂喜！
“遇水……释气……遇热……则爆！”沈砚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好……好阴毒！好……好精巧的杀局！”
他猛地看向赵虎，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赵虎！听见了吗？！这毒……怕热！凶手投毒，必在研磨之前！而且，他必须确保毒粉能均匀混入墨中，在研磨时受热均匀释放！这绝非仓促可成！需要……工具！需要……机会！”
赵虎也被刚才那“毒气爆发”的一幕彻底震撼了，此刻眼中再无半点怀疑，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和斗志：“属下明白！大人！这狗日的凶手，肯定有专门混毒的工具！而且，他一定熟悉贡院的规矩，知道举子们何时研磨墨汁，何时点灯夜读！他就在这高墙之内！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没错！”林岚接口道，她小心地揭开盖住琉璃碟的厚布，里面翻腾的气泡已经平息，但那灰黑色的颗粒依旧清晰可见，散发着无声的恶毒。“大人，虽然暂时无法提纯更多，但这些颗粒本身，就是指向凶手的铁证！它们的形态、色泽、遇水遇热的剧烈反应，是独一无二的‘签名’！只要我们能找到……谁接触过、谁拥有过、谁能获得这种罕见毒物！谁……就是凶手！”
沈砚重重地坐回椅子，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渗出黑红。但他抬起头，看向林岚的目光，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和一种托付生死的沉重：
“岚儿……追查毒源……找出它……揪出它背后的手……全靠你了！本官……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他转向赵虎，声音虚弱却字字千钧：
“赵虎！传令！搜查范围……扩大！所有杂役、司吏、号军的住处！尤其是……工具房！废弃仓库！犄角旮旯！给本官翻个底朝天！寻找……任何可疑的粉末！任何能研磨、混合细小粉末的工具！任何……与江南道、岭南、巴蜀有关的物件！哪怕……是一张纸片！一根草屑！”
“是！”赵虎领命，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转身就要冲出去。
“等等！”沈砚叫住他，目光扫过桌案上那“沸腾”过的琉璃碟，又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眼中寒光一闪，“还有……那个‘意外’溺亡的老钱……他的住处！他的遗物！给本官……一寸一寸地搜！本官不信……他死得……那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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