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临时充作了物证分析之所。桌上,郑文昌那支沾满染池淤泥的竹管毛笔被小心地清洗干净,置于雪白的锦缎之上,在数盏牛油巨烛的强光照射下,如同等待被解密的符箓。旁边放着林岚精心拓印下的笔管接缝图样,放大镜下那鬼斧神工的细微榫卯结构纤毫毕现。
沈砚裹着厚裘,脸色在烛火下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滞涩与灼痛,额角冷汗涔涔。但他坐得笔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般,牢牢锁在那支笔上,左手无意识地捻着桌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林岚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记录着长安城内各行各业匠人名录的簿册。
“城南‘墨韵轩’的刘老,专攻湖笔三十年,他看了图样,直摇头,说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竹管嵌接,长安的笔杆要么整竹车旋,要么简单套箍粘接,这种榫卯……闻所未闻。”林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困惑,翻过一页名录。
“西市‘笔海斋’的胡掌柜,祖传五代的制笔世家,他对着放大镜看了足有一炷香,最后也只说……此技非北地所有,倒像是……江南某些专做贡品毫颖的秘传手艺,但他也说不出具体是哪家。”
“东市‘文心阁’的东家倒是提了一句,”林岚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说早年游历江南时,似乎在苏杭一带,见过有笔庄在极其名贵的紫竹或湘妃竹笔杆上,使用一种近乎失传的‘燕尾隼’微嵌工艺,以竹嵌竹,不假胶漆,浑然一体,专供巨贾显贵把玩珍藏,产量极少,寻常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但具体是哪家笔庄,他也记不清了……”
“江南……苏杭……‘燕尾隼’……”沈砚低声重复,胸中翻腾的气血与冰冷的线索交织。范围在缩小,但依旧模糊。“产量极少……非市面流通……”这意味着,能拿到这种笔,并用来传递密信的人,身份绝不简单!绝非寻常举子或杂役!
“报——!”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冲进二堂,声音带着惊惶,“大人!慈云寺……慈云寺后山断崖下的溪涧边……发现……发现一个重伤昏迷的人!看衣着……像是……像是赵捕头!”
“什么?!”沈砚和林岚同时失声!沈砚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剧烈摇晃,被林岚眼疾手快扶住。
“人在哪里?!”沈砚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
“弟兄们……弟兄们正抬着往城里赶!伤……伤得很重!后背一道大口子,深可见骨!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
“备车!不!备马!去迎!”沈砚推开林岚,踉跄着就要往外冲,牵动内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黑色的血沫溅落在衣襟上。
“大人!您不能去!”林岚死死拉住他,眼中含泪,“您这样……出去就是送死!我去!我去接赵捕头!您坐镇县衙!我们……我们需要您清醒!”
沈砚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他望着林岚焦急而坚定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衣襟和颤抖不止的右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几乎失控的情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快!”
林岚重重点头,抓起药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沈砚强迫自己坐回椅中,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支笔,强迫混乱的思绪聚焦。赵虎还活着!这消息如同绝境中的一丝微光,但重伤、溪涧……他是如何逃出杀手重围的?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每一个问题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沈砚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撞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溪水的寒气扑面而来!四名浑身湿透、满脸泥污的衙役,用门板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冲了进来!正是赵虎!他双目紧闭,脸色死灰,嘴唇乌紫,赤裸的上身裹满了临时包扎的、被血水浸透的布条,一道从右肩斜劈至左腰、深可见骨的巨大刀伤狰狞地暴露在烛光下,皮肉翻卷,边缘被水泡得发白。他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林岚紧随其后,脸色煞白,但动作迅捷无比:“轻放!快!准备热水、烈酒、金疮药、参汤!剪刀!快!”她一边指挥,一边已扑到门板边,迅速检查赵虎的瞳孔、脉搏、呼吸,又小心翼翼地探查那道恐怖的伤口。“失血过多!伤口严重污染!肋骨断了三根,肺腑可能也有震伤!必须立刻清创缝合!他随时可能……”
“赵虎!”沈砚扑到门板边,声音颤抖,染血的手想碰触又不敢,只能死死抓住门板边缘,“撑住!给我撑住!”
似乎是听到了沈砚的声音,赵虎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乌紫的嘴唇嗫嚅着,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音:“……大……人……”
“我在!我在!”沈砚将耳朵几乎贴到赵虎唇边。
“……染……坊……杀……手……五……五个人……蒙面……刀……刀快……青……青色袖口……刺……刺着……”赵虎的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的血沫,“……三……三片……竹……叶子……”
“三叶竹!是他们!”沈砚眼中血丝密布。
“……郑……郑……文昌……被……被他们……塞……塞了药……推……推下池……”赵虎的瞳孔似乎涣散了一下,又猛地凝聚起最后一点光芒,死死抓住沈砚的衣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却无比清晰的音节:“……笔……笔……不是……郑……是……是……接头……人的……掉……掉在……打斗……被我……塞……塞进……他……腰带……”
轰——!
如同惊雷在沈砚脑中炸响!
笔!不是郑文昌的!是杀手(接头人)的!在染坊打斗时掉落的!被重伤的赵虎在混乱中塞进了郑文昌的腰带里!
这解释了为何郑文昌一个被灭口的“枪手”,身上会有一支藏着惊天秘密的笔!这根本就是赵虎在生死关头,用命换来的、指向真正幕后黑手的铁证!
“赵虎!”沈砚的心被巨大的震撼和悲痛攫住。
赵虎的手无力地松开,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气息更加微弱。
“让开!快!”林岚红着眼,一把推开沈砚,手中的银剪寒光一闪,开始争分夺秒地与死神搏斗。
沈砚踉跄后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他大口喘息着,胸中气血翻涌,视线模糊。赵虎用命换来的信息,如同最锋利的凿子,瞬间劈开了所有迷雾!指向那支笔真正的主人——那个在染坊接头的“三叶竹”杀手!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陨石,猛地砸回桌上那支静静躺着的竹管毛笔上!
不是郑文昌的!是杀手的!
这独一无二的工艺,这鬼斧神工的接缝……指向的,就是那个带着“三叶竹”标记、执行灭口的凶徒本人!甚至……可能是更高层级的联络者!
“来人!”沈砚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压过了内室林岚抢救的急促声响。
“在!”守在门口的衙役立刻应声。
“拿着这支笔!还有拓印图样!”沈砚指着桌子,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立刻!马上!给我请!把长安城内所有能喘气的、懂金石玉雕、精工微作、尤其是专攻江南竹木牙角奇技的顶尖老匠人,不管花多大代价,不管用什么方法,半个时辰内,全给我‘请’到县衙二堂!告诉他们,生死攸关,国朝重案!认得出这笔杆工艺的出处,赏千金!认不出……今日谁也别想踏出这县衙一步!”
“遵命!”衙役被沈砚眼中那骇人的煞气震慑,抓起笔和图样,飞奔而出。
沈砚缓缓转过身,隔着屏风,望着内室烛火摇曳中林岚那忙碌而决绝的身影,听着她冷静却急促的指令,以及剪刀和器皿碰撞的细微声响。他又看向桌上那支在烛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毛笔,竹管上那道肉眼难辨的接缝,此刻仿佛成了一条通往地狱深渊的血路。
“三叶竹……”沈砚染血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饱含杀意的弧度,“你们的爪子……你们的根……藏不住了!这笔债……这笔血债……本官……要你们……百倍偿还!” 他紧握的拳头,指缝间渗出新的血迹,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无声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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