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殿内,熏风裹挟着名贵龙涎香的馥郁气息缓缓流淌,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的紧绷。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殿宇深处,御座之上,玄宗皇帝李隆基身着常服,斜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龙椅中。冕旒未戴,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看似闲适,但那双微眯的凤目扫过殿下躬身侍立的一众臣工时,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侍立御座之侧的高力士,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皮下,精光一闪而逝。
殿中央,数丈见方的波斯国进贡的猩红地毡上,尚衣局司衣崔尚宫与教坊司教坊使张云容,并肩垂首而立。两人皆是官服齐整,但崔尚宫背脊挺得笔直,袖口下的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紧了衣料;张云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清晰可见,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了几分。
“崔尚宫,” 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却让殿内的空气又沉凝了几分,“那‘霓裳羽衣’,进度如何了?朕听说,尚衣局灯火彻夜不熄,宫人们甚是辛劳。”
崔尚宫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禀陛下,霓裳羽衣十二套,主体缝制已近尾声。越州缭绫、霞影绡均已按图裁剪缝纫妥当,捻羽盘金绣完成了十之七八,点翠与珍珠镶嵌亦在加紧进行。只待最后内衬火浣布缝缀、整体熨烫整理,便可交付教坊司试装。”她顿了顿,补充道,“臣等日夜赶工,不敢懈怠,定能在陛下钦定的吉期前,将羽衣完好呈上。”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崔尚宫和张云容的心上。“‘霓裳羽衣’之名,源自朕梦游月宫所得仙乐《霓裳羽衣曲》。此衣,当有仙家气象,不染凡尘。衣料要如云霞流动,羽饰要似凤鸟初翎,针脚要细密如天衣无缝,光泽要流转似月华倾泻。崔尚宫,你可知晓,此番万国使节云集,宫宴之上,此衣此舞,代表的乃是我大唐的威仪与气象?”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崔尚宫只觉得后背的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深深躬身:“臣……明白!臣与尚衣局上下,定竭尽所能,务使霓裳羽衣,光华璀璨,不负圣恩,不负国体!”
“明白就好。”皇帝的目光转向一旁脸色发白的张云容,“张教坊使。”
“臣在!”张云容浑身一颤,连忙上前,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
“羽衣虽好,亦需舞者相配。教坊司遴选的十二名舞姬,可曾熟练新舞步?身段气韵,可衬得起这‘霓裳’二字?”皇帝的目光带着审视,“朕记得,领舞之人,是唤作……玉奴?”
“陛下圣明!”张云容声音微抖,带着一丝惶恐,“领舞者正是教坊第一部的谢玉奴。此女身段柔韧,悟性极高,已初步掌握《霓裳羽衣曲》新编的舞步。其余十一人,亦是精挑细选,日夜苦练,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她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只是羽衣尚未最终上身,舞姬们仅着常服练习,于舞衣的重量、旋转时的流苏摆动、羽饰的牵绊之感,尚无法全然体会,恐……恐影响最终配合。”
皇帝还未开口,殿侧珠帘微动,环佩叮咚。一个慵懒妩媚、带着一丝娇憨的声音响起:
“陛下~”
只见贵妃杨玉环身着华美的蹙金绣鸾纹宫装,云鬓高耸,步摇轻颤,在宫娥的簇拥下,款款步入殿中。她未施大礼,只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一福,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瞬间让殿内沉凝的气氛松动了些许。
“臣妾听闻陛下在此考校霓裳舞事,心中好奇,便忍不住过来瞧瞧。”她声音娇软,带着笑意,径直走到御座旁,皇帝自然地伸出一臂,她便依偎着坐下,目光扫过殿下如履薄冰的崔尚宫和张云容。
“爱妃来得正好。”皇帝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贵妃的手,“你素来通晓音律,精于舞艺,也替朕看看,这尚衣局和教坊司,可还使得上力?”
贵妃掩口轻笑,眼波在崔尚宫和张云容身上转了一圈:“臣妾可不敢妄言。崔尚宫的手艺,向来是宫里拔尖儿的,那件‘孔雀罗’的披帛,臣妾至今爱不释手呢。张教坊使调教的歌舞,陛下哪次看了不赞好?”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不过陛下说得对,这霓裳羽衣舞,关乎万国来朝的大体面,是半点马虎不得。臣妾听说,那羽衣上用了好些珍稀的雀翎翠羽?真想看看,穿在玉奴那孩子身上,是何等的光彩。”
她这看似无心的一问,却让崔尚宫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贵妃口中的“雀翎翠羽”,正是那价值连城、工艺极其繁复的点翠!
皇帝闻言,看向崔尚宫:“崔尚宫,贵妃问起羽衣上的翠羽,你可有把握?那‘点翠’之工,需细如毫发,色如碧涛,务求在舞动间流光溢彩,而非死物一堆。”
崔尚宫连忙躬身:“陛下、娘娘明鉴!点翠所用翠羽,皆是精选上品,由局中苏嬷嬷亲自把关,以失传的‘累丝镶嵌’之法缀于金底。每一片羽片都需反复比对色泽、修剪定型,再以秘制胶粘合。臣敢以性命担保,羽衣制成后,其光华流转,必如活鸟振羽,不负‘霓裳’之名!”
“哦?苏嬷嬷还在尚衣局?”皇帝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颔首,“有她这双巧手在,朕倒是放心几分。不过……”他话锋陡然转厉,目光如电,“朕要的,不是‘必如’,而是‘定如’!不是‘尽力’,而是‘万无一失’!离宫宴尚有月余,时日看似充裕,然则精益求精,何曾嫌多?张教坊使!”
“臣在!”张云容几乎要跪下去。
“自明日起,着玉奴等十二舞姬,每日加练两个时辰!不必等羽衣上身,先用相似重量的素绡衣替代,模拟穿戴!旋转、跳跃、长袖回舞,所有可能牵扯羽饰的动作,给朕一遍遍练!练到如同呼吸般自然,练到羽衣加身亦如无物!”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的,是羽衣与舞姿浑然天成,是天上人间,唯此一舞!若宫宴之上,有一丝一毫的错漏、迟滞、或是羽衣散乱……张云容,你可知后果?”
张云容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强撑着才没软倒,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惶恐:“臣……臣明白!臣定竭尽全力,敦促舞姬日夜苦练,绝不敢有负圣望!”
皇帝的目光最后扫过崔尚宫:“羽衣交付之日,便是尔等功过检验之时。尚衣局上下,一体同责!退下吧。”
“臣等告退!”崔尚宫和张云容如蒙大赦,深深躬下身,倒退着,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紫云殿。直到走出殿门,被午后的阳光一照,两人才觉得后背冰凉一片,早已被冷汗湿透。殿内那无形的巨大压力,几乎让她们窒息。
殿内,高力士无声地挥了挥手,侍立的宫娥内侍鱼贯退下,只余帝妃二人。
皇帝脸上的厉色早已褪去,换上温和的笑意,揽着贵妃的香肩:“玉环,你方才来得及时,倒省了朕许多口舌。”
贵妃依偎在皇帝怀中,娇声道:“臣妾不过是瞧着她们紧张,说两句好话罢了。只是……陛下方才,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些?瞧把崔尚宫和张教坊使吓的。”
皇帝轻笑一声,指尖把玩着贵妃一缕乌黑的秀发,目光却投向殿外湛蓝的天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远:“万国来朝,四方宾服。这霓裳羽衣舞,便是朕给天下人看的大唐气象!一丝一毫的瑕疵,落在那些番邦使节眼中,便可能被放大成我朝的疏漏与颓象!朕不得不严,不得不苛。这煌煌盛世,容不得半点沙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帝王的深沉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她们的压力,便是朕的压力。朕,要将这压力,原原本本地,压下去!”
贵妃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将头更深地埋进皇帝怀里,不再多言。殿内重归宁静,唯有龙涎香的气息,无声地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如同那万国宫宴前,无声迫近的、令人窒息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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