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夜，被无形的天罗地网勒得死寂。九门紧闭，坊市宵禁，唯有巡城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如同敲打着紧绷的鼓面。然而，在这片肃杀之下，两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如同融入水墨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掠过东市鳞次栉比的屋顶，最终落在一处飞檐斗拱、气派非凡的波斯风格建筑群的阴影之中——波斯邸。
眼前这邸店，与其说是商栈，不如说是一座微缩的异域宫殿。高大的院墙由整块青石垒砌，光滑得难以攀附。墙头并非中原常见的瓦檐，而是带有锯齿状垛口的女墙，隐约可见守卫巡逻的身影。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繁复的鎏金卷草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门环是狰狞的狮首造型。空气里飘荡着昂贵的沉水香气息，却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远洋海船的咸腥铁锈味。
沈砚与林岚紧贴着冰冷光滑的石墙。沈砚一身玄色夜行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肩头的伤处用特制软甲紧紧束住，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林岚同样身着深青近黑的劲装，长发紧束，脸上蒙着特制的、只露双眼的黑色面罩，呼吸轻缓绵长。
“守卫两班轮换，间隔半盏茶。墙头有暗哨，西南角、东北角各一，视线覆盖大部分外墙。” 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目光扫过墙头，瞬间判断出守卫的分布规律，“前门、后门皆重兵，强攻难入。唯一机会——东侧偏院马厩上方，通风气窗。”
林岚微微颔首，目光已锁定东侧。那里地势略低，马厩的屋顶紧邻着一段相对低矮的院墙，一扇雕刻着繁复镂空花纹的石质气窗嵌在墙头，隐约有气流涌动的微响。
“走！” 沈砚低喝。两人身形如电，借着邸店外墙与邻屋形成的狭窄巷道阴影，无声潜行至马厩下方。沈砚半蹲，双手交叠。林岚足尖在他掌心一点，借力腾空！身形轻盈如燕，双手精准地攀住气窗边缘凸起的雕花，整个身体悬吊在半空。
她稳住身形，从发髻中拔出一根细长的乌木探针，小心翼翼地插入气窗复杂的锁孔。耳畔只有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和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时间仿佛凝固。几息之后，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轻响传来。林岚手腕用力，无声地将沉重的石质气窗向内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沈砚紧随其后，猿臂轻舒，抓住窗沿，同样悄无声息地翻入。落地瞬间，一股浓烈的干草、马粪和皮革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人迅速隐入堆积如山的草料垛阴影中。
眼前是一条通往主建筑的回廊，两侧挂着昏暗的波斯风琉璃壁灯，映照着廊柱上色彩斑斓的釉砖壁画。地面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却也极易留下痕迹。
“地毯有定期清理痕迹，但边角浮尘分布不均。” 林岚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看这里，通向主厅方向，浮尘明显被拂开，形成一条几乎不可见的‘路径’，但路径边缘有细微的拖拽痕迹…不是鞋印。”
“机关！” 沈砚眼神一凝，瞬间领悟。他示意林岚后退，自己则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小撮特制的、极其细微的铁粉，沿着那“路径”边缘，极其小心地撒下少许。
铁粉落下，并未均匀铺开，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迅速吸附在几块看似普通的地砖边缘缝隙！那里，有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金属丝线反光！
“翻板陷阱，触发线。” 沈砚声音更冷，“踩中路径，触发翻板，下方必是深坑或利刃。设计者心思歹毒，利用地毯掩盖，利用人行走时下意识避开浮尘的心理设伏！”
两人屏息，贴着回廊墙壁，如同壁虎般缓慢移动，每一步都避开那致命的“路径”和吸附铁粉的触发点。行至回廊拐角，前方通往灯火通明的主厅区域，隐约传来波斯语的交谈声和器乐声。
“守卫增多，硬闯不行。” 沈砚目光如电，扫视四周，“萨保所言核心密室，必在深处。看那里！” 他指向主厅侧面一条不起眼的、光线昏暗的甬道入口。入口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波斯挂毯，图案繁复诡异，描绘着巨蛇缠绕宝船的景象。
“守卫视线死角。” 林岚低语，“但入口处地面…似乎过于干净。”
沈砚再次撒出少许铁粉。这一次，铁粉在入口前方尺许处的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清晰的、不规则的吸附区域！
“压发！范围更大！” 沈砚眉头紧锁，“踩上去，触发弩箭或毒烟。需借力跃过。”
他估算距离，向林岚微微点头。林岚会意，后退半步，身体微蹲。沈砚深吸一口气，猛地前冲，在即将踏入吸附区域边缘的刹那，足尖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凌空跃起！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甬道入口上方挂毯边缘一处厚实的卷轴！
就在他身体腾空的瞬间，脚下那块吸附铁粉的地砖猛地向下塌陷了半寸！甬道两侧墙壁的暗格里，“嘣嘣嘣！”数声机括震响！数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小弩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贴着他的靴底和后背激射而过，狠狠钉在对面的墙壁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沈砚借挂毯卷轴之力，身体一荡，稳稳落在甬道内侧安全地带。林岚紧随其后，身法更加轻盈灵动，如柳絮飘过，精准避开机关范围，落在沈砚身边。
甬道狭窄幽深，空气混浊，弥漫着一股陈年羊皮纸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橡木门，门上没有锁孔，只有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复杂星辰图案的青铜圆盘，中心凹陷。
“无锁孔…星盘机关。” 林岚凑近细看，指尖隔着手套，极其轻柔地拂过星盘表面那些凸起的星辰节点和凹陷的轨道，“需按特定轨迹按压星辰，触发内部机簧。错一步，恐有致命反击。”
她凝神静气，双眸在黑暗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脑海中飞速推演着星盘节点与《九章算术》中星辰运行轨迹的关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甬道外隐约的乐声仿佛变得遥远。
“左枢，右璇，玉衡居中…逆推三垣…” 林岚低声默念，指尖如同穿花蝴蝶，在星盘上几个特定的星辰节点上，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快速而稳定地点按、滑动。
“咔哒…咔哒…咔哒…”
一连串轻微而悦耳的机括咬合声从门内传来。最后，当林岚的指尖重重按在中心凹陷处时，“喀嚓”一声闷响！沉重的橡木门向内缓缓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海腥、硝石和某种奇异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密室内的景象在门缝透出的微光下显现：空间不大，中央一张巨大的黑石桌案，案上凌乱地摊着几张绘制精细的海图，上面用朱笔清晰地标记着“瓮城礁”、“七星礁”！海图旁，赫然放着一尊一尺来高、通体黝黑、造型狰狞的青铜雕像——一条盘绕在断裂船锚上的海蛇！蛇眼镶嵌着两颗幽绿如鬼火的猫眼石！正是海龙帮的信物！
沈砚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密室。墙角堆放着几口锁着的铁皮箱子。石桌一角，一个敞开的木盒里，散落着几片熟悉的、边缘裁切整齐的银叶纹路空白密信笺！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石桌边缘，靠近一个熄灭的青铜油灯旁，散落着几片被撕碎后又揉成一团的纸张残片！残片上似乎有墨迹！
林岚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些纸团，在石桌上极其轻柔地展开、拼凑。纸张质地坚韧，是宫中才有的顶级“澄心堂”纸！上面的字迹虽被撕扯揉搓得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是娟秀工整的馆阁体！
“…霓裳…羽衣…进度…尚衣局崔…”
“…冰…硝石…浆洗房…妥当…”
“…亥时…三刻…瓮城礁…货至…”
破碎的词句如同散落的密码，在沈砚和林岚心中瞬间拼凑出惊心动魄的真相！这分明是宫内之人与外界（极可能就是“海龙王”）联络的密信！传递着霓裳羽衣制作进度、冰锥硝石来源、以及毒物交接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看这里！” 林岚的指尖猛地停在一块稍大的碎片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块碎片上，残留着半个模糊的署名落款，虽被刻意涂画过，但在林岚特制的放大水晶镜下，依旧能辨认出两个残缺却无比清晰的字迹：
…三殿下…
…龙睛…
“三殿下！龙睛！” 沈砚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最毒的蛇信舔舐！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幕后黑手，直指骊山温泉宫！三皇子李亨！而那“龙睛”，无疑就是“海龙王”的自称或代号！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机括声响自身后密室入口处传来！紧接着，是甬道深处传来的、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摩擦声！
“被发现了！” 沈砚瞬间警醒，眼中寒光爆射！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块写着“三殿下”和“龙睛”的残破信纸碎片，塞入怀中！同时，软剑已然出鞘，剑锋直指密室入口！
“走！” 他低吼一声，护住林岚，目光死死盯向那扇被缓缓推开的橡木门！门外，数道魁梧的身影和兵刃的寒光，已然堵死了唯一的退路！
波斯邸的虎穴深处，最后的生死搏杀，一触即发！而那张染血的残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了沈砚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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