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的晨钟穿透薄雾，悠扬而肃穆，将洛阳城从沉睡中唤醒。山门内外，已是香客如织。善男信女们捧着香烛供品，神情虔诚，在袅袅青烟和诵经声中，汇成一股朝圣的洪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烛火气和初夏清晨微凉的水汽。
林岚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浅青色半臂，乌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简单的银簪，额角的纱布被巧妙地用碎发和薄粉遮掩。她挎着一个装着香烛和果品的竹篮，步履微缓，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柔弱，混在入寺的香客队伍中，毫不起眼。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寺内雕梁画栋的殿宇、神态各异的佛像，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锁定着通往寺庙后门区域的路径和那座偏殿——燃灯佛殿。按照刘瘸子的供述，交接点就在燃灯佛殿后方、靠近后门围墙的那棵半枯的老槐树。
赵文启安排的精锐，早已化整为零，乔装成各色香客、小贩甚至洒扫僧人，散布在林岚周围十丈之内。他们眼神警惕，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如同绷紧的弓弦。
林岚随着人流，缓缓走向燃灯佛殿方向。殿前香炉烟雾缭绕，祈福跪拜的香客络绎不绝，诵经声、木鱼声、低声的祈愿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她在一尊不起眼的护法金刚像前停下脚步，佯装整理香烛，目光却穿过人群的缝隙，精准地投向殿后那片相对僻静的区域。
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就在那里。虬枝盘结，一半枝繁叶茂，另一半则干枯虬结，如同一个扭曲的巨人，沉默地伫立在青灰色的围墙阴影下。树根处，果然有一个被杂草半掩的、碗口大小的树洞。
林岚的心跳微微加速。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经过槐树附近的人：提着水桶匆匆走过的沙弥，低头扫地的杂役，驻足树下歇脚的老妇，甚至一个在附近玩耍、追逐着滚落核桃的小沙弥…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对那树洞有丝毫关注。时间一点点流逝，辰时初刻已过，树洞周围依旧平静如常。
“难道‘黑手’放弃了？或者…刘瘸子说谎？又或者…”林岚脑中念头飞转，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灰色僧袍、面容清癯、手持念珠的老僧，在两名中年僧人的陪同下，缓缓从燃灯佛殿侧门走出，似乎在进行例行的巡视。老僧目光平和，步履沉稳，周身带着一股令人心静的禅意。
林岚认出，这正是白马寺的住持方丈，明觉大师。她曾在高力士提供的洛阳重要人物名录中见过其画像。
明觉大师的目光扫过殿前虔诚的香客，微微颔首，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棵老槐树时，脚步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但林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悲悯，又像是…深深的忧虑？
明觉大师并未停留，继续向前踱步。当走到林岚附近时，他目光落在林岚略显苍白却沉静的脸上，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女施主气色不佳，似有伤在身，寺中备有清茶药室，可需稍作歇息？”
声音温和慈悲，如同春风拂面。
林岚心中一动，立刻还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多谢大师关怀。小女子偶感风寒，已无大碍。只是昨夜惊闻城西惨案，心绪难宁，特来宝刹祈福，求佛祖护佑平安。”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明觉大师的神情。当提到“城西惨案”四个字时，明觉大师捻动念珠的手指似乎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身后的两名中年僧人，其中一个眉骨较高、眼神略显锐利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祸福无常。”明觉大师低诵佛号，语气愈发悲悯，“施主心怀善念，佛祖自会庇佑。只是…”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棵老槐树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许，“寺乃清净地，亦非净土。人心鬼蜮，难测难防。施主祈福之后，还是早些归家，远离是非之地为好。”
这话语重心长，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
“大师慈悲指点，小女子铭记于心。”林岚恭敬回应，心中疑窦丛生。明觉大师显然知道些什么！而且他似乎…在暗示自己离开？
明觉大师不再多言，带着两名僧人缓步离开。林岚注意到，那名眉骨较高的中年僧人，在离开前，又深深地、带着一丝审视地看了自己一眼。
辰时二刻已过。树洞依旧毫无动静。
林岚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不动声色地挪动位置，靠近殿角一根粗大的廊柱，借着柱身的掩护，视线再次投向那树洞。
突然！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树洞边缘、靠近地面的一小块潮湿的泥土！
在那片泥土上，赫然印着半个非常模糊、几乎被踩踏得快要消失的鞋印！鞋印不大，边缘圆润，纹路极其特殊——并非常见的麻绳底或皮底，而是一种细密的、如同鱼鳞般层层叠压的纹路！而且，在鞋印边缘，似乎还粘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铁锈？
林岚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纹路…这铁锈…让她瞬间联想到了灵台废墟下，墨玉石板凹槽中那个“缺口方块带尾巴”符号底部、如同微缩地图般的凸起沟壑！其中有一处，似乎就刻画着类似的细密鳞纹和代表铁锈的暗红标记！
难道…这不是普通的鞋印？而是某种…信物留下的痕迹？或者说，是“黑手”或其手下在放置或取走东西时，不小心掉落的某件与最终“水沉”之地相关的器物留下的印记？！
她立刻环顾四周，寻找可能的目标。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石子落地的声响，从槐树另一侧的围墙根下传来！
林岚目光如电般扫去！只见一个拳头大小、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被人从围墙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滚落在树洞旁边的草丛里！
“钱！” 林岚瞬间反应过来！这是“黑手”按约定支付的尾款！玉珏已被取走，钱被扔了进来！
几乎同时！树洞附近的草丛里，一道矮小灵活如同狸猫的身影猛地窜出！那是一个穿着破旧短打、满脸污垢的小乞丐！他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抄起地上的油纸包，看也不看，扭头就朝寺庙后门方向狂奔而去！显然，他就是被派来取钱的“小卒子”！
“抓住他！” 林岚不再犹豫，立刻对最近的一个乔装成挑水僧人的捕快低喝一声，同时自己毫不犹豫地朝着小乞丐逃跑的方向追去！她的动作迅捷如风，哪里还有半分病弱的样子！
“站住！” 那挑水僧人（捕快）反应极快，丢下水桶，厉喝一声，拔腿就追！周围布控的捕快也瞬间从四面八方显出身形，朝着后门包抄！
小乞丐对寺内地形极其熟悉，专挑人少的小径和堆放杂物的角落钻，动作滑溜异常！眼看就要冲出后门！
就在这时！
“嗖！”
一支弩箭带着刺耳的厉啸，如同毒蛇般从后门围墙外射入！精准无比地射向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挑水僧人捕快！
“小心！” 林岚惊呼！
那捕快身手也是不凡，听到破空声，猛地一个侧身翻滚！
“噗！” 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狠狠钉入旁边的木柱！
围墙外，一个蒙面的黑影一闪而逝！
“外面有接应！放响箭！通知沈大人！” 林岚当机立断！一名捕快立刻掏出响箭，点燃引信！
“咻——啪！”
尖锐的鸣镝声带着红色的焰尾冲天而起！在白马寺上空炸开！
“追出去！别让他跑了！” 林岚率先冲出后门！外面是一条相对僻静的窄巷。巷口处，一匹没有鞍鞯的健马正扬蹄嘶鸣，一个蒙面人刚刚翻身上马，正是刚才放冷箭的那个！
而那个小乞丐，已经连滚带爬地翻上了马背，紧紧抱住蒙面人的腰！
“驾！” 蒙面人猛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巷子另一端狂奔而去！
“上马！” 林岚急喝！留守后门的几名捕快立刻牵出事先备好的马匹！林岚不顾伤痛，在捕快帮助下迅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紧追不舍！其余捕快也纷纷上马跟上！
狭窄的巷子里顿时马蹄声急如骤雨！两拨人马一前一后，在洛阳清晨的街巷中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蒙面骑手显然对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烂熟于心，专挑曲折狭窄、行人稀少的小巷钻，试图甩掉追兵。林岚紧咬不放，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马背上那个小乞丐的身影！她必须抓住他！他是目前唯一可能接触过“黑手”或其手下的人！
追逐穿街过巷，惊起一片鸡飞狗跳。眼看就要冲出这片密集的居民区，进入相对开阔的坊市主街！
突然！
前方巷口拐角处，猛地冲出一辆装满茅草的板车！不偏不倚，横在了路中央！彻底堵死了狭窄的巷道！
“吁——！” 蒙面骑手猝不及防，猛勒缰绳！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马背上的小乞丐惊叫一声，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
“砰！” 小乞丐重重摔在板车旁的青石地上，翻滚了几圈，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呻吟，手中的油纸包也脱手飞出！
蒙面骑手见状，毫不犹豫，竟不再管那小乞丐，猛抽一鞭，控着受惊的马匹，硬生生从板车和墙壁的缝隙中挤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口！
“截住他！” 林岚厉喝！几名捕快立刻策马，试图绕过板车继续追击蒙面骑手！
林岚则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蜷缩在地的小乞丐身边！她一把按住试图挣扎爬起的小乞丐，目光却被他摔落时从怀中滚出的另一样东西牢牢吸引！
那是一个小小的、约莫两寸长、一寸宽的扁平铁牌！铁牌呈暗沉的青黑色，边缘有磨损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铁牌正面，清晰地阴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正是那个“缺口方块带尾巴”的形状！而在符号的周围，还环绕着细密繁复的、如同流云般的卷草纹！纹路深处，似乎还镶嵌着点点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矿物颗粒！
云纹铁符！
与那凹槽底部的微缩地图、与鞋印上的鳞纹和铁锈，特征完美契合！
林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立刻捡起铁符！入手冰凉沉重！她目光如炬，迅速扫过小乞丐惊恐万状的脸：“这铁符哪里来的？！”
“是…是刚才…刚才上马前…那个蒙面人…塞…塞给我的…说…说等会儿有人问…就…就亮出来…能保命…” 小乞丐疼得龇牙咧嘴，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恐惧。
保命？亮给谁看？
林岚脑中警铃大作！这铁符是信物！是某种身份标识！蒙面人把它塞给小乞丐，绝非善意！很可能是…祸水东引！或者…试探！
“带走！” 林岚当机立断，将铁符紧紧攥在手心，对赶过来的捕快下令。这小乞丐是关键人证，必须保护好！
就在这时！
“林姑娘！”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沈砚冷峻的声音传来！他带着一队留守府的精锐骑兵，风驰电掣般赶到！显然是被响箭惊动！
沈砚飞身下马，看到现场一片狼藉，林岚无恙，小乞丐被控制，他紧绷的脸色稍缓。“怎么回事？蒙面人呢？”
“跑了！有接应！” 林岚语速极快地将情况简述一遍，重点提到了那个突然出现的板车堵路，以及小乞丐身上掉落的云纹铁符！她将铁符递给沈砚，“看这符号和纹路！绝对和‘水沉’之地有关！是某种身份凭证或机关密钥！”
沈砚接过铁符，入手冰凉沉重。他看着那阴刻的“缺口方块带尾巴”符号和环绕的云纹血珠，眼神锐利如刀锋！这铁符的工艺、材质、纹饰，都透着一股古老而邪异的气息，绝非当世寻常之物！
“方丈明觉大师似乎知道些什么，言语间有警示之意，还特意看了老槐树方向。”林岚补充道，“还有他身边那个眉骨很高的僧人，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
沈砚眉头紧锁，将铁符小心收起。“此事稍后再议。先处理…”他话音未落。
一名留守府的捕快浑身是汗，骑着马狂奔而至，冲到近前，滚鞍下马，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惶：“报！沈少卿！赵参军让卑职速报！那个赌档老板‘独眼张’…死了！”
“什么？！” 沈砚和林岚同时色变！
“就在刚才！在骰子巷他自己的赌档后院！被人割喉！一刀毙命！血流了一地！死亡时间…就在我们抓捕刘瘸子之后不久！” 捕快气喘吁吁，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赵参军已经封锁了现场，请您和林供奉速去！”
杀人灭口！而且是如此迅速、精准、狠辣的灭口！就在他们刚刚撬开刘瘸子的嘴、锁定“独眼张”这条线之后！
“‘黑手’…好快的刀！” 沈砚的声音冰冷刺骨，眼中杀机如同实质般迸发！他翻身上马，对林岚伸出手，“林姑娘，上马！去骰子巷！”
林岚毫不犹豫，借力翻身上马，坐在沈砚身后。骏马长嘶，朝着城西骰子巷方向疾驰而去！晨风带着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云纹铁符的冰冷触感还留在掌心，而新的死亡，已为这条布满迷雾的追索之路，再添一层浓重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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