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风已带上刮骨的寒意，呜咽着掠过黑石村外莽莽的荒山。枯藤如垂死巨蟒的筋络，层层缠绕着一座半塌的山神庙，将残破的殿宇死死勒在冰冷的山岩阴影里。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落在庙门残存的、字迹早已斑驳剥落的匾额上，勉强映出“山神”二字的一点残红，如同凝固的血泪。
两道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过枯藤的缝隙，狸猫般落在庙前荒草丛生的石阶上。正是陆明渊与雷震。
陆明渊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深灰不起眼的斗篷，兜帽低低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身形挺拔如松，动作却轻捷得不可思议，落地无声。夜风掀起他斗篷一角，露出腰间一柄狭长乌鞘的长剑，剑柄缠着防滑的细麻，在晦暗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紧随其后的雷震，魁梧的身躯裹在同样深色的粗布劲装里，背上交叉负着两柄沉重的厚背砍山刀，刀柄缠着防滑的牛筋。他落地时稍显沉重，脚下几片半腐的枯叶发出极轻微的碎裂声，立刻引来陆明渊一道冷冽如刀锋的目光。
雷震铜铃大眼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对着陆明渊无声地做了个“安全”的手势，压低嗓子，声音粗嘎得如同砂纸摩擦：“大人，张龙他们探得没错，这鬼地方，连鸟都不拉屎！那‘百足之引’的节点就在后山坳，离这儿不到三里，毛都没一根，邪性得很！倒是这破庙…”他朝着那黑洞洞、如同巨兽之口的庙门扬了扬下巴，“透着股子棺材味儿！”
“噤声。”陆明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呜咽的风声中异常清晰。他微微侧首，兜帽阴影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庙门右侧一根倾倒大半、爬满苔藓的石柱底部。那里，几片枯叶的覆盖似乎显得过于刻意，与周围的自然散落格格不入。
“有人来过。”陆明渊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脚步刻意用枯叶遮掩，但力道不均，左脚略重。”他缓步上前，动作轻灵如豹，靴尖极其精准地拨开那几片重叠的枯叶。下方潮湿松软的泥土上，赫然印着半个模糊但清晰的脚印！鞋底纹路粗糙，前掌磨损严重，后跟处有一道斜斜的、被刻意磨平的凹痕——正是张龙飞鸽传回的情报中，标记过的玄阴教底层教众统一鞋底特征！
雷震凑近一看，铜铃大眼中凶光一闪，大手无声地按上了背后刀柄：“狗日的！果然没跑！张龙那小子眼够毒！”
陆明渊没再言语，只是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警戒，随我入内”的手势。他率先一步，身形微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残破庙门投下的、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雷震屏住呼吸，庞大的身躯竟也展现出惊人的灵巧，紧随其后，厚重的砍山刀无声地滑出半截刀身，在晦暗中反射着野兽獠牙般的冷芒。
庙内，腐朽与死亡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灰、朽木、泥土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混合着劣质草药的甜腥味——与渔行仓库、老鹰嘴灰烬堆中的气味如出一辙！月光从坍塌的屋顶破洞和残破的窗棂间漏下，形成几道惨白的光柱，勉强照亮飞舞的尘埃，更衬得四周阴影憧憧，仿佛潜藏着无数扭曲的鬼影。
大殿中央，原本供奉山神泥胎塑像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堆坍塌的土块和断裂的木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粗糙石块和焦黑木料堆砌而成的、约半人高的简陋祭坛！祭坛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祭坛正中，刻着一个巨大的、用暗红色颜料反复涂抹勾勒的诡异符号——那是一个扭曲变形、如同无数毒虫纠缠盘绕而成的火焰图腾，中央包裹着一个残缺不全、笔画狰狞的“蛊”字！正是《玄阴救世真经》中反复出现、被陆明渊破解的核心标记！
“大人！看那鬼画符！”雷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本能的忌惮，指向祭坛中央，“跟那邪经上一模一样！还他娘的多刻了个‘蛊’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干的什么缺德冒烟的勾当！”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早已将整个祭坛扫视数遍。他缓步上前，并未直接触碰祭坛，而是俯身，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那股甜腥味在此处最为浓郁，源头并非祭坛本身的污血，而是…他锐利的目光锁定祭坛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那里残留着少许灰白色的粉末，在惨淡月光下几乎难以分辨。
“药粉。”陆明渊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气味驳杂，但主味辛烈刺鼻，间有土腥…是雄黄、硫磺、硝石混合之物，经高温灼烧后的残烬。”他直起身，目光投向祭坛后方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用以…焚烧某些特定之物，或…驱赶某些东西。”
“驱赶？”雷震一愣，随即铜铃大眼瞪得滚圆，倒吸一口凉气，“他奶奶的！该不会是…烧那些虫子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仿佛空气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蛊虫。
“不止。”陆明渊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昏暗，落在祭坛后方靠近墙角的地面上。那里的尘土堆积较厚，却有几道极其新鲜的、被重物拖拽过的凌乱痕迹！痕迹宽窄不一，方向杂乱，一直延伸向墙角一堆散落的、布满蛛网的腐朽蒲团之下！
陆明渊不再停留，身形一闪，已无声地掠至那堆蒲团前。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半蹲下来，指尖在距离地面寸许的高度缓缓拂过。一股极其微弱、却更加阴冷潮湿的气息从蒲团下方逸散出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活物特有的污浊体味！
“地窖入口。”陆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洞穿一切的冷冽。他伸出戴着黑色薄皮手套的手，指尖极其精准地扣住一块看似与其他腐朽木板无异的边缘，发力一掀！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一块厚重的、伪装成地面的粗糙木板被掀开！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霉烂、血腥、排泄物和绝望气息的恶臭，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猛地从下方黑黢黢的洞口喷涌而出！呛得雷震这等粗豪汉子都忍不住皱眉屏息。
洞口下方，是一道陡峭向下的土石阶梯，隐没在令人心悸的黑暗里。阶梯边缘，散落着几根断裂的、沾着暗褐色污迹的麻绳，还有几片被撕扯下来的、肮脏破烂的粗布碎片。
“他娘的！”雷震强忍着恶心，凑到洞口边，巨刀已然完全出鞘，刀锋斜指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这味儿…比乱葬岗还冲！下面肯定关过人！大人，您看这绳子和破布！”
陆明渊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阶梯边缘那些痕迹。他的指尖没有触碰麻绳和破布，却在阶梯侧面一块棱角锋利的岩石边缘停下。那里，有一道深陷的、新鲜的划痕，颜色暗红发黑。
“是血。”陆明渊的声音冷得像冰，指尖在距离划痕寸许处虚点，“未干透。挣扎时指甲抓挠石壁所留。”他的目光沿着阶梯向下延伸，在那浓稠的黑暗中，仿佛看到了绝望的抓挠和无声的嘶吼。
“狗日的畜生！”雷震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把人当牲口关在这种鬼地方！老子这就下去，把那帮杂碎揪出来剁碎了喂狗！”说着就要往下闯。
“慢着！”陆明渊手臂一横，如同铁闸般拦在雷震身前，兜帽阴影下的目光锐利地刺向他，“莽撞！下面情况不明，有无陷阱？有无守卫？被关押者是死是活？是受害者，还是…邪教用以养蛊的‘药人’？” 他刻意加重了“药人”二字，让雷震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
“药…药人？”雷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起了黑石村那些被蛊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村民，想起了沈清漪凝重的话语——蛊虫培育，有时需要活体作为温床！
“下去，需智取，非强攻。”陆明渊的声音恢复了掌控全局的冷静。他迅速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中取出一个特制的火折子，轻轻一晃，一点幽蓝稳定的火苗亮起。他并未立刻探入洞口，而是将火折子极其缓慢地、沿着洞口边缘向下移动。幽蓝的火光勉强撕开下方一小片黑暗，照亮了陡峭湿滑的阶梯和两侧粗糙冰冷的土石壁。壁上，布满了更多凌乱的抓痕和暗褐色的污迹，如同地狱的壁画。
火光缓缓下移，即将照亮阶梯底部那片未知的黑暗区域时——
“嗬…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抽动般的、非人般的喘息声，猛地从地窖深处传来！那声音嘶哑、断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根本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发出的！紧接着——
“嘶啦——！嘶啦——！”
一种令人头皮瞬间炸裂、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刺耳锐响骤然爆发！那是极其坚硬的指甲，在疯狂地、绝望地刮擦着坚硬的石壁！声音密集、急促、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下面有活物！”雷震汗毛倒竖，巨刀本能地横在身前，铜铃大眼死死瞪着那吞噬火光的洞口，压低的嘶吼带着惊怒，“在抓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陆明渊握着火折子的手稳如磐石，幽蓝的火苗在他深潭般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冰冷刺骨的杀意与洞悉一切的锐利。那绝望的抓挠声和喘息，如同地狱的丧钟，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是活人。”陆明渊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但…恐怕已非‘常人’。邪教以人养蛊，‘药人’之说，恐非虚言。”他猛地将火折子收回，幽蓝的光芒瞬间消失，地窖入口重新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只剩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和嗬嗬喘息在死寂的荒祠中回荡，愈发清晰刺耳！
“那…那怎么办？”雷震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一丝面对未知恐怖的本能忌惮而微微发颤，“难道…难道就听着？看着他…它们在里面遭罪？”
“听？”陆明渊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寒霜凝结。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这声音，便是最好的引路之标，亦是控诉邪魔的罪证！”他侧过头，目光穿透庙宇的残破墙壁，望向山下清河县城的方向，仿佛在估算着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陆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入口已现，证据确凿。下面情况复杂，贸然深入，非但救人不成，反可能打草惊蛇，陷自身于险地，更可能…刺激那些‘药人’，令其彻底疯狂，或触动邪教预设之毒物机关。”
他再次蹲下，动作迅捷而精准，并未触碰任何可能留下痕迹的物件。他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小块处理过的薄羊皮，就着极其微弱的光线，飞快地勾勒出祭坛的形制、中央那狰狞的“蛊”字符号、残留药粉的位置，以及地窖入口的精确方位和阶梯上的血迹、抓痕分布！笔走如飞，线条简练却精准无比。
“当务之急，是将此地情状，连同张龙所探山坳节点情报，火速传回县衙！”陆明渊将绘制好的简图仔细收好，声音冷冽如冰，“沈姑娘精通药理毒物，或能根据药粉残烬，推断其用途及克制之法！亦需其准备应对‘药人’状况之药物！雷震！”
“在！”雷震下意识地挺直腰板。
“你即刻下山，快马加鞭，将此图及口信，一字不漏，面呈沈姑娘！告知此地详情，尤其…地窖中之声！”陆明渊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令其速做准备！同时，传令张龙、赵虎，严密监视山坳节点，若有异动，即刻以响箭示警！增派暗哨，封锁此山神庙所有可能路径，许进不许出！”
“是！”雷震轰然应诺，但随即又急道，“大人！那您呢？！”
“我留下。”陆明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他缓缓走到地窖入口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石墙壁，玄色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此地凶险，需人坐镇，以防邪教察觉有异，转移或销毁罪证，更防…其狗急跳墙，对‘药人’不利。”他微微侧耳，倾听着下方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刮擦声和喘息，兜帽下的眼神幽深如寒潭，“再者…这声音，需听清，记牢。每一个音节，每一次抓挠的间隔与力度…或都是线索。”
“大人！这太险了！”雷震急得额头青筋直跳，“您一个人留在这鬼地方…”
“执行命令！”陆明渊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出鞘，瞬间斩断了雷震的担忧，“速去！此地多留一刻，山下便多一分变数！记住，马蹄包布，人走暗径！”
雷震看着陆明渊在阴影中挺拔而孤绝的背影，又听着脚下那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绝望声响，狠狠一跺脚，将满心的担忧和怒火强行压下，抱拳低吼：“属下遵命！大人…千万小心！” 说罢，不再犹豫，庞大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黑风，悄无声息地掠出残破庙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枯藤缠绕的山道阴影中。
荒祠内，死寂重新降临，却又被地窖深处那持续不断的、非人的刮擦声和嗬嗬喘息填充得更加令人窒息。腐朽的气息、血腥的甜腻、绝望的嘶鸣…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网。
陆明渊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玄色的斗篷将他整个人包裹，仿佛与庙宇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他并未试图去窥探那深不见底的地窖，只是将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那指甲刮擦石壁的每一下锐响，那破风箱般嗬嗬喘息的每一次起伏，甚至那喘息中夹杂的、极其细微的、如同虫豸蠕动般的粘腻水声…都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感知。鼻端，竭力分辨着那浓烈恶臭中每一丝细微的气味变化——土腥、霉烂、血腥、排泄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独特的、如同腐败甜杏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怪异气味。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与地狱般的声响中缓慢流淌。惨淡的月光在残破的屋顶移动，光斑如同游移的鬼眼，扫过祭坛上狰狞的符号，扫过地窖入口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突然！
地窖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刮擦声猛地一滞！
紧接着，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利嘶嚎猛地爆发出来！
“呃啊——！！！”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疯狂，仿佛灵魂正被活生生撕裂！伴随着这声嘶嚎，是一阵更加狂暴、更加密集的指甲刮擦声，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挣扎！
陆明渊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深潭般的眼底，寒光爆射！他身体依旧纹丝未动，如同凝固的雕塑，但全身的肌肉已在瞬间绷紧至极限！右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长剑那冰凉缠麻的剑柄之上！
嘶嚎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湿漉漉的肉块拖过地面的粘腻摩擦声，伴随着沉重的、不规律的喘息，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阶梯下方挪动！
有什么东西…要爬上来了！
陆明渊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墙角一块冰冷的岩石。深潭般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死死锁定在地窖入口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边缘。
粘腻的摩擦声和沉重的喘息在阶梯下方停住了。黑暗中，仿佛有两点微弱而浑浊的光点，如同濒死萤火，在浓稠的墨色中幽幽亮起，死死地“盯”着洞口的方向！
冰冷的山风，卷着枯叶，呜咽着灌入残破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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