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早已散尽,如同退潮后的海滩,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杯盘狼藉和几堆将熄未熄、兀自冒着青烟的篝火灰烬。后衙小厨房的灯火却还亮着,窗纸上映出玲珑忙碌的身影。她正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用力刷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碟杯盘,盆里的水哗啦作响,嘴里还念念有词,小脸上满是不忿。
“一群酒囊饭袋!光知道喝!喝完了拍拍屁股就走!留下这一堆烂摊子!” 玲珑一边用力刷着一个沾满油污的大海碗——正是雷震用过的那只,一边气鼓鼓地吐槽,“那个莽夫!刚当上六品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被那帮衙役灌得跟个酒葫芦似的,舌头都大了!还‘雷校尉海量’?呸!海量个鬼!一身酒气臭死了!活该他头疼!”
她越想越气,手上刷碗的力道更大了,碗沿磕碰着木盆,发出刺耳的声响。脑海里全是雷震被众人簇拥着、端着海碗豪饮、拍着胸脯吹嘘自己破门烧蛊巢“壮举”的样子。他腰间那枚崭新的、在篝火下闪闪发光的六品昭信校尉腰牌,晃得她眼睛疼。这家伙,眼里就只有他那点功劳,还有那帮起哄的衙役!完全忘了是谁在洞里跳巫舞迷惑敌人,是谁差点被落石砸中,又是谁…哼!玲珑愤愤地想着,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
好不容易把最后几个盘子摞好,玲珑甩了甩湿漉漉的手,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擦,解下围裙,气呼呼地推开厨房的后门。一股深秋夜晚特有的清冽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枯草和泥土的气息,让她因劳作和闷气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后院的小花园里,月光如水银泻地,比方才更显清冷明亮。白日里喧闹的药圃此刻静谧无声,白日里喧嚣的药圃此刻静谧无声,白日里喧闹的药圃此刻静谧无声,只有几丛晚开的菊花在月色下静静吐露幽香。白日里喧闹的药圃此刻静谧无声,只有几丛晚开的菊花在月色下静静吐露幽香。玲珑深深吸了口气,胸中的郁气似乎也散了些。她沿着青石板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方才陆明渊与沈清漪夜话时停留的那丛墨菊旁。
她停下脚步,倚在冰冷的石栏上,抬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满月。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玲珑的身姿轮廓。她微微仰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侧脸在清辉映照下如同最细腻的白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白日里那点狡黠灵动被月色洗去,显出一种难得的、带着些许落寞的沉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那几颗沉甸甸、冰凉凉的“内造金瓜子”,又想起了庆功宴上,陆明渊大人宣读敕书时,她得到赏赐的欣喜,以及…雷震那傻大个儿咧着嘴、捧着腰牌傻乐的样子。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极其细微的叹息,从唇间逸出。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由远及近,打破了花园的宁静。
玲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她秀气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刚才消散的郁气瞬间又堵在了胸口。她猛地转过身,双手叉腰,像只被惹毛的小猫,对着那个摇摇晃晃走近的魁梧身影,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
“雷大校尉!您老人家不在前头接着喝您的庆功酒,跑这后花园来耍什么酒疯?怎么着,那帮衙役没把你灌趴下,您还不尽兴,打算把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也灌醉了?” 她声音清脆,语速又快又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瞧你这一身味儿!隔八丈远都闻得见!赶紧离我远点!熏死了!”
来人正是雷震。他身上的六品武官常服皱巴巴的,领口被扯开,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胸膛。黝黑的脸上泛着醉酒的红光,铜铃大眼此刻也有些迷蒙,走路时脚步虚浮,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才在玲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勉强站稳。被玲珑这一顿抢白,他似乎有点懵,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努力聚焦视线看着眼前月光下如同精灵般的少女。
“玲…玲珑姑娘…” 雷震大着舌头,声音嗡嗡的,带着浓重的酒气。他努力想摆出点威严,但那副醉醺醺的样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俺…俺没耍酒疯…俺…俺是来找你的…”
“找我?” 玲珑嗤笑一声,双手抱胸,小下巴扬得更高,满脸不信加嫌弃,“找我干嘛?让我接着听您雷大校尉吹嘘您怎么一刀劈开炼蛊洞大门?怎么一把火烧了那恶心的虫窝?还是听您怎么在庆功宴上被灌得找不着北?省省吧您!本姑娘没空!” 她连珠炮似的说着,每个字都像小刀子。
雷震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酒意似乎也醒了几分,铜铃大眼里闪过一丝窘迫和焦急。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玲珑说的…好像都是事实?他今晚确实有点得意忘形了。看着玲珑在月光下那副气鼓鼓、又带着点疏离的样子,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炼蛊洞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那个祭祀之夜,洞窟深处鬼影幢幢,篝火跳跃着诡异的光。玲珑戴着那狰狞的傩面,穿着宽大的、绣着诡异符文的“神女”袍服,在祭坛前翩然起舞。她的身姿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赤足踏在冰冷污秽的石地上,每一步旋转、每一个抬手、每一次诡异的顿挫,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野性而神秘的美。那舞姿,完美地模仿了玄阴教神女的姿态,却又比那些装神弄鬼的邪教徒多了一份灵动的生气。就是这舞,吸引了所有守卫的注意,迷惑了那个阴鸷的药师乙,才让他雷震有机会像一头狂暴的犀牛,挥舞着砍山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开了那扇沉重的、画满诡异符文的炼蛊洞石门!木屑碎石横飞的那一刻,他看到祭坛前的玲珑,隔着晃动的篝火和狰狞的傩面,朝他这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眼神里,有紧张,有鼓励,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还想起了那毒雾弥漫、山崩地裂的绝境。巨大的落石裹挟着腐蚀性的毒浆当头砸下,是玲珑如同灵巧的雨燕,猛地将沈姑娘推开,而她自己…一块锋利的碎石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瞬间涌出!那抹刺目的鲜红,在惨绿的毒瘴中,如同烙铁般烫在了他的心上!当时他背着昏迷的陆大人,离得远,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一刻的无力感和后怕,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让他恐惧!
“俺…俺不是来吹牛的…” 雷震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头受了委屈的熊。他不再试图解释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玲珑月光下的侧脸,看着那道已经结痂、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细长伤痕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留下的印记。酒气似乎被夜风吹散了些,铜铃大眼里的迷蒙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沉甸甸的关切和…后怕。
他憋了半天,黝黑的脸膛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涨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终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如同砸夯般沉重的字:
“俺…俺就是…就是想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笨拙的恳切:
“以后…别…别总冲那么前…太…太险了…俺…俺…担心!”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坦率。吼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玲珑的眼睛,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角,那窘迫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六品昭信校尉的威风,倒像个做错事挨训的孩子。
花园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夜风吹过菊丛的沙沙声,和远处几声寥落的秋虫鸣叫。
玲珑彻底愣住了。
她刚才还像只炸毛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准备迎接雷震的“吹嘘”或辩解。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别总冲那么前…俺担心…”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地猛跳了一下,随即失去了规律的狂跳!
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灵动狡黠、或是带着嫌弃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的魁梧男人,看着他涨红的脸,看着他窘迫地揪着衣角的样子…这还是那个在炼蛊洞里咆哮着劈开石门、在毒瘴中如同铁塔般背起陆大人、在庆功宴上豪饮狂笑的“莽夫”雷震吗?
月光清晰地映照着她瞬间呆滞的小脸。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如同破冰的春水,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委屈、不满和那层用来武装自己的尖刺!
“你…你…” 玲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都有些发颤。她想骂他“要你管!”,想说他“喝多了说胡话”,想维持住自己一贯的嘴硬和不在乎…可是,看着他那副笨拙又无比认真的样子,看着他那双铜铃大眼里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后怕,那些刻薄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明显颤抖和色厉内荏的娇叱,冲口而出:
“要你管!!”
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却明显底气不足,更像是一种掩饰内心巨大波澜的本能反应。
然而,就在这句“要你管”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自己都没察觉到,那一直紧紧抿着的、带着不满弧度的嘴角,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甜甜的弧度!
虽然只有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但在清冷的月光下,在雷震偷偷抬起眼皮的视线里,那抹一闪而逝的笑意,却如同暗夜中骤然绽放的昙花,带着惊心动魄的甜美与鲜活,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进了他的眼底!撞得他头晕目眩,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玲珑自己也感觉到了那不受控制的嘴角上扬,顿时又羞又恼!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雷震,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烫得吓人!该死!怎么就没控制住!被这傻大个儿看到了可怎么办!
“俺…俺…” 雷震被玲珑那句“要你管”吼得有点懵,但紧接着看到她转身前那抹昙花一现的笑容,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般在脑中炸开!他脑子一热,也顾不上什么窘迫了,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皱巴巴的武官常服怀里摸索着。他动作笨拙,好几次差点把衣服扯破,终于掏出一个用油布仔仔细细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
“这个…这个给你!” 雷震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急切,把那个小包裹不由分说地塞进玲珑的手里。触手沉甸甸的,带着他怀里的体温。
玲珑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凉坚硬。她疑惑地打开一层层油布——里面赫然是那枚崭新的、在月光下流转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六品昭信校尉腰牌!牌子上“勇毅”二字,清晰可见!
玲珑彻底呆住了!她看看手里的腰牌,又看看眼前挠着头、一脸紧张和期待的雷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把这个给我干嘛?” 玲珑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浓浓的惊愕。这可是他刚刚到手的、视若珍宝的六品官凭啊!
“俺…俺也不知道…” 雷震的脸更红了,像块烧红的烙铁,他结结巴巴地说,“就…就觉得…这个…亮闪闪的…挺…挺配你的…你戴着…肯定比俺挂着好看…” 他憋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文雅词儿,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反正给你了!俺…俺走了!”
说完,他像是怕玲珑拒绝,又像是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做出更丢脸的事,猛地转过身,迈开两条长腿,同手同脚、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前院的方向跑去,那魁梧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狼狈又滑稽,眨眼间就消失在花园的月洞门后。
花园里,只剩下玲珑一个人。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枚沉甸甸、冰凉凉的腰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雷震怀里的温度和…一丝淡淡的酒气。月光洒在光滑的牌面上,“勇毅”二字反射着清冷的光。
刚才发生的一切,快得像一场梦。雷震那笨拙的关心,那窘迫的样子,那石破天惊的“俺担心”,还有…最后塞到她手里的这枚象征着荣耀和责任的腰牌…
玲珑低下头,看着腰牌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脸上那滚烫的温度还未褪去,心口却像是揣了一窝活蹦乱跳的小兔子,砰砰砰地撞个不停。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牌面,抚过那凹凸的“勇毅”二字。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却奇异地无法平息她心底那股越来越汹涌的、滚烫的暖流。
她终于忍不住,将腰牌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冰凉的触感仿佛能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指缝间,那无法抑制的、如同偷吃了蜜糖般的、甜甜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悄然绽放。
“傻子…” 她低低地、带着无限娇嗔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骂完,又忍不住将脸埋进掌心更深,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笑了起来。
月光,依旧静静流淌。花园里,菊花的幽香似乎更浓了。少女紧握着那枚不属于她的腰牌,站在清辉之下,所有的委屈、不满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甜蜜、羞涩和巨大冲击感的慌乱与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这莽夫…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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