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在县衙的每一寸空气里。那枚嵌着螭尾焰纹的金箔碎片,被陆明渊用特制的油纸层层包裹,锁进了衙门最机密的铁柜深处,钥匙贴身而藏。它不再仅仅是一枚证物,而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白骨帖带来的滔天怒意与寒意,被陆明渊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淬炼成更沉凝、更冰冷的决心。公堂之上,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如山、明察秋毫的县令,但深潭般的眼底,已结起万载不化的寒冰。线索指向王府,便如同凡人妄图撼动山岳,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牵连无数。
“引蛇出洞。” 后堂烛火下,陆明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指尖点着摊开的清河县舆图,落在被重兵看守、死寂如坟的春风楼上,“白骨帖既是挑衅,亦是回应。凶手气焰嚣张,必不甘蛰伏。画皮娘子…她(他)必然还在盯着这里!盯着我们下一步的动作!”
沈清漪坐在一旁,清冷的眸子映着烛光,正在仔细比对几份从冰窖毒花和秦瑟瑟指甲缝中提取的赤焰罗兰花粉样本的细微差异。“‘赤练胭脂’与秦瑟瑟所中之毒,虽同源,但炼制手法和毒性烈度有异。投毒者,至少两人,或同一人掌握不同毒方。”她抬头,看向陆明渊,“引蛇,需香饵。寻常诱饵,恐难引动这深藏冰窟的毒蛇。”
陆明渊的目光转向一旁正襟危坐的玲珑,带着一丝决断:“玲珑姑娘,可敢再入虎穴?”
玲珑小脸一绷,大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起跃跃欲试的火焰:“大人吩咐!玲珑万死不辞!只要能揪出那害人的画皮娘子!”
“不须万死,只需…做一回真正的花魁。”陆明渊语出惊人。
雷震正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厚背鬼头刀擦拭,闻言猛地抬头,铜铃大眼瞪得溜圆:“大人!您让小丫头去…去当诱饵?!这太危险了!那楼里现在就是个毒窝!万一…”
“没有万一。”陆明渊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春风楼已被我们围成铁桶,凶手若想再行凶,必先破坏此局。玲珑姑娘身手机敏,又有沈姑娘配制的辟毒香囊和贴身软甲护身,足可自保。更重要的是,”他目光锐利如刀,“唯有让春风楼‘活’过来,让新的‘头牌’出现,才能让那藏匿在暗处、视美人皮囊为目标的‘画皮娘子’,重新露出獠牙!”
他看向玲珑:“你扮作新来的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挂牌‘解语’。不必刻意张扬,只在特定时间于顶楼回廊露脸,姿态需孤高清冷,拒人千里之外。言谈间,可透露出些许对苏挽月、秦瑟瑟遭遇的惋惜,以及…对那‘赤焰罗兰’熏香的好奇。”
“解语…”玲珑喃喃念着这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奴婢明白!既要引人注目,又不能太过刻意。勾起那凶手对‘猎物’的兴趣,也勾起她(他)对可能泄密之人的杀心!”
“正是。”陆明渊颔首,随即目光转向一脸纠结的雷震,“雷震,你的差事也不轻松。”
雷震一拍胸脯:“大人您说!刀山火海,属下眉头都不皱一下!”
“刀山火海倒不必。”陆明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促狭,“只需你,扮一回豪掷千金的粗鄙恩客,对这位新来的‘解语’姑娘,一见倾心,纠缠不休。”
“啊?!”雷震那张刚毅的国字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连擦刀的手都僵住了,“我…我…我老雷?扮…扮嫖客?!还…还纠缠玲珑丫头?!”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英明都要毁于一旦,求助般地看向沈清漪,“沈…沈姑娘!这…这成何体统!我…我这长相,这嗓门…”
沈清漪眼中也难得地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却依旧清冷道:“雷捕头豪迈不羁,江湖气十足,正是扮演此类莽撞恩客的不二人选。越是不般配,越显真实,也越能刺激暗处之人。玲珑姑娘的安全,还需雷捕头就近照应。”
“可是…可是…”雷震急得抓耳挠腮,让他去砍人,他二话不说就上,可让他去演这种调戏小丫头的戏码…简直比上刑还难受!
玲珑看着雷震那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又赶紧绷住小脸,故意学着青楼女子的腔调,捏着嗓子,眼波(努力地)流转了一下:“哎哟~这位雷爷~您就委屈委屈嘛~您看您这身板,这气势,往那儿一站,哪个不开眼的敢靠近奴家呀?可不就显出您‘一见倾心’的诚意了么?” 她说着还扭了扭腰肢,只是动作僵硬得像个刚上发条的木偶。
“噗…咳咳!”雷震被玲珑这蹩脚的模仿呛得直咳嗽,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指着玲珑“你…你…”了半天,最后认命般一跺脚,瓮声瓮气地吼道:“行!老子演!老子豁出去了!不过丑话说前头!演砸了可别怪我老雷!”
陆明渊眼底的寒冰似乎被这小小的插曲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缝。他沉声道:“记住,玲珑是饵,你是障眼法,亦是盾牌。目标只有一个——逼那‘画皮娘子’或她的爪牙,在你们身边现身!沈姑娘会带人隐在暗处,随时策应。”
计划既定,冰冷的齿轮开始转动。
三日后,沉寂多日的春风楼,在徐三娘哭丧着脸、被衙役“半请半押”着重新开张了。只是这“开张”,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大门虽开,却门可罗雀,只有几个衙役扮成的龟公懒洋洋地守在门口。楼内灯火通明,丝竹声却稀稀拉拉,不成曲调。姑娘们大多躲在各自房中,偶尔有胆大的探头出来,也是脸色苍白,眼神惊惶。
顶楼,原本属于秦瑟瑟的“瑟瑟阁”隔壁,一间稍小的雅间被临时布置起来,挂上了新的名牌——“解语居”。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一身火红纱衣的玲珑,薄施粉黛,梳着流云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只露出一双刻意描画得略显清冷孤傲的眉眼。她倚在“解语居”外临街的回廊栏杆旁,身姿纤弱,如同寒风中的一支红梅。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支刚从院中摘下的、带着露水的白色玉簪花。晚风拂过,衣袂飘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与易碎感。
楼下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但玲珑能感觉到,暗处,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有衙役伪装的,也有…可能属于敌人的。
“梆…梆梆…” 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
就在这时,一个粗豪洪亮、带着刻意夸张的醉意的大嗓门,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春风楼的大门口炸响:
“开门!开门!听说你们楼里新来了个天仙似的清倌人?叫什么…解语花?快给爷请出来!爷有的是银子!让她下来陪爷喝酒!唱曲儿!”
来了!玲珑心头一紧,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那支玉簪花。
只见雷震穿着一身崭新的、却明显不太合身的锦缎袍子,腰带上还俗气地挂着一块硕大的(假的)玉佩,满脸通红(一半是憋的,一半是涂的胭脂),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便服、却努力绷着脸想装恶仆的衙役。
“哎哟!这位爷!您轻点声!解语姑娘她…她身子不适,今日不见客…” 一个衙役扮成的龟公连忙上前阻拦,声音发虚。
“放屁!”雷震一胳膊将那“龟公”搡了个趔趄,铜铃大眼一瞪,酒气(其实是水)喷了对方一脸,“什么身子不适?爷看是架子大!不就是个清倌人吗?装什么千金小姐!爷今天还非见不可了!”他踉跄着就往楼梯口冲,一边冲一边扯着嗓子朝楼上吼:
“楼上的小美人儿!解语花儿!听见没有?爷来给你捧场了!快下来!让爷瞧瞧你到底有多解语!哈哈哈哈!”那笑声粗嘎,震得楼板都仿佛在抖。
玲珑适时地转过身,倚着栏杆,微微蹙眉向下望去,眼神清冷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厌烦和不屑。她捏着那支玉簪花,声音刻意放得清泠飘忽,如同云端传来:“楼下的郎君,好生吵闹。奴家卖艺不卖身,只求一方清净,赏花弄弦。这般聒噪,恕难奉陪。” 说罢,作势欲走。
“哎!别走别走!”雷震见状,更是来劲,在楼梯上跳着脚喊,把个急色又粗鄙的莽夫形象演得活灵活现,“花儿带刺儿才够味儿!爷就喜欢摘你这种带刺儿的!要清净?爷包场!要赏花?爷把全清河的花都给你买来!只要你下来陪爷说说话!”他一边喊,一边笨拙地往上爬,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破楼!连个像样的花都没有…诶?小美人儿,你手里那是什么花?看着怪素净的,配你这身红衣裳,不够味儿!爷给你弄点西域来的奇花!那才叫一个香!保管你闻了…”
“西域奇花”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玲珑清晰地看到,在她斜对面、通往天香阁方向的阴影廊柱后,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的黑影,微微动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却没能逃过她高度戒备的眼睛!
成了!对方果然在盯着!而且对“西域”、“奇花”极其敏感!
玲珑心中一定,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清冷疏离,甚至将手中的玉簪花随手往楼下雷震的方向一抛,声音带着一丝不耐:“一支凡花罢了,郎君喜欢,拿去便是。莫要再扰人清净。”
那白玉般的花朵旋转着落下。雷震手忙脚乱地去接,更是显得笨拙可笑。
就在这微妙而紧张的对峙时刻——
“砰!”
春风楼紧闭的临街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力道之大,门栓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陆明渊!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鬼地方!” 一个带着哭腔、委屈和滔天怒火的尖锐女声,如同利刃般刺破了楼内诡异的氛围!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柳如眉一身鹅黄骑装,发髻微乱,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泪痕,手里竟然还拎着一根装饰用的、细细的马鞭!她显然是一路策马狂奔而来,此刻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一双美目喷火般扫视着大堂,最后死死定格在楼梯上那个穿着锦袍、正笨拙接花的“恩客”背影上(她只看到背影和那身俗气的锦袍,又是在灯光昏暗的楼梯处,根本看不清脸)!
她刚刚在府里,听管家支支吾吾说陆大人似乎去了春风楼查案…查案?查什么案需要他亲自跑到这种肮脏地方来?!联想到那个新冒出来的、据说孤高清冷的“解语”…柳如眉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什么危险,什么布局,全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知道,她的陆哥哥,竟然又跑到这死了人的鬼地方,还弄出个什么“解语”花魁!这让她如何能忍?
“好啊!好你个陆明渊!”柳如眉气得浑身发抖,马鞭一指楼上那抹刺眼的红色身影,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充满了被背叛的委屈和嫉恨,“我说你怎么放着衙门正事不干,整天泡在这鬼地方!原来是让这狐媚子勾了魂!查案?我看你是被这妖精迷了心窍!春风楼死了两个头牌还不够?你还想弄出第三个?装什么清高解语!骨子里还不是下贱…”
“放肆!”雷震猛地转过身,怒喝出声!他这一转身,那张涂脂抹粉、却依旧难掩刚猛煞气的脸暴露在灯光下。
柳如眉的怒骂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楼梯上那个穿着锦袍、脸上红红白白、显得无比滑稽的…雷震?!
“雷…雷老虎?!”柳如眉懵了,脑子一片空白。陆哥哥呢?她预想中那个负心薄幸、被狐媚子勾引的陆明渊呢?怎么变成了这个莽夫?!
就在柳如眉呆若木鸡,脑子还没转过弯的瞬间——
“哗啦——!!!”
一盆散发着浓烈皂角味和酸腐气息的、温热的、浑浊不堪的液体,如同天降瀑布,毫无预兆地从二楼某个角落的窗户泼了出来!精准无比地,兜头盖脸,将站在门口、正处于震惊和茫然状态的柳如眉,浇了个透心凉!
洗脚水!绝对是刚用完的洗脚水!
柳如眉瞬间石化!浑身上下滴滴答答,恶心的液体顺着她的发髻、脸颊、昂贵的鹅黄骑装往下流淌,浓烈的异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精心打扮的形象,她千金大小姐的骄傲,在这一刻,被这兜头一盆脏水,泼得粉碎!
“啊——!!!!” 一声足以刺穿耳膜的、混合着极致惊恐、恶心、羞愤和崩溃的尖叫,猛地从柳如眉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原地疯狂地甩着头、抖着衣服,试图摆脱那恶心的污秽,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兴师问罪的气势。
“哪个天杀的泼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状若疯癫。
楼上的玲珑目瞪口呆地看着楼下瞬间变成落汤鸡、疯狂尖叫的柳如眉,又看了看同样一脸错愕的雷震。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柳如眉刺耳的尖叫声中,玲珑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斜对面廊柱后那道模糊的黑影,如同受惊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缩回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迅速消失不见!
“该死!”玲珑心中暗骂一声!柳如眉这横插一脚的泼天闹剧,彻底搅乱了精心布置的局!不仅惊走了可能的目标,更是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雷震也反应过来了,看着楼下又哭又闹、浑身脏污的柳如眉,再看看楼上脸色难看的玲珑,一股邪火蹭地窜了上来!他一把扯掉身上那件别扭的锦袍(露出里面的劲装),对着楼下怒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柳小姐‘请’出去!找个地方让她洗干净!别在这丢人现眼!”他气得胸口起伏,刚才那点尴尬早被愤怒取代。
两个扮作龟公的衙役这才如梦初醒,强忍着笑意(和臭味),赶紧上前,半扶半架地把还在哭嚎挣扎的柳如眉往外拖。
“放开我!放开我!雷老虎!你混蛋!陆明渊!你给我等着!呜呜呜…”柳如眉的哭骂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洗脚水味。
玲珑快步走下楼梯,来到雷震身边,小脸紧绷:“雷爷!刚才柱子后面…”
“我知道!”雷震烦躁地一挥手,铜铃大眼里满是懊恼和杀气,“他娘的!就差一点!都让那刁蛮丫头搅和了!功亏一篑!”
“未必。”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沈清漪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她站在回廊阴影处,目光并未看楼下闹剧的残局,而是投向了刚才黑影消失的方向——天香阁。“混乱之中,对方急于脱身,未必能完全抹去痕迹。玲珑,你方才可看清那黑影去向?”
玲珑立刻点头:“是!绝对是缩回天香阁那边了!”
“好。”沈清漪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引蛇虽未成,但至少惊了蛇,也指明了蛇窟的方向。”她看向一脸怒气的雷震,“雷捕头,计划有变。立刻封锁天香阁及通往其方向的所有通道!严查刚才那段时间所有靠近过那片区域的人!尤其是…能接触到热水、脚盆之人!”
雷震精神一振:“对!他娘的!泼洗脚水的王八蛋肯定就在附近!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他立刻转身,对着楼下伪装的手下咆哮起来:“都听见没有!给老子封死天香阁!查!查刚才谁他娘的泼的水!一只耗子也别放过!”
衙役们轰然应喏,刚才被闹剧打断的肃杀之气瞬间重新凝聚。
就在雷震转身发号施令、动作幅度过大时,他腰侧被扯松的劲装下摆微微掀起了一角。灯光下,隐约露出半截悬挂在腰带内侧的、非衙役制式、边缘似乎还沾染了些许洗脚水污渍的深色皮质腰牌一角。腰牌上,一个极其模糊的、双环套嵌着短锤的奇特徽记纹路,在湿漉漉的皮质上,一闪而逝。
无人察觉。
玲珑看着雷震怒气冲冲指挥的背影,又看看沈清漪沉静却锐利的侧脸,轻轻舒了口气。虽然波折横生,但天香阁那深藏冰窟的“画皮娘子”,离暴露又近了一步。而柳如眉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竟也意外地…泼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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