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二堂,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案头,几份加急的卷宗摊开着,如同无声的控诉。
陆明渊端坐案后,靛青官袍衬得他脸色沉肃,肩头的伤处被刻意挺直的脊背压下。他面前摊开的,是疤脸张吐出的那滩暗红发黑、散发着奇异甜腥铁锈味的血污样本,以及沈清漪初步分析“牵机引”毒性的记录。旁边,是昨夜码头截获的、那几层散发着硝石硫磺与猛火油残留气味的黑色油布,以及那颗小小的解药蜡丸。
雷震站在下首,屁股上的伤口被沈清漪重新包扎过,厚厚的纱布让他坐立不安,只能别扭地站着,脸上犹带着几分昨夜被螃蟹“偷袭”的憋屈和愤懑。沈清漪则安静地坐在一旁,面前放着昨夜带回的水匪尸衣——正是疤脸张手下那个被雷震掰折弯刀后生擒的倒霉蛋的衣物。她纤细的手指正仔细捻动着衣物上凝结的灰白色盐渍,凝神细察。
“大人,”雷震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默,语气带着不甘,“昨夜那孙子溜得比水耗子还快!水性太好了!俺要不是被那该死的螃蟹……”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捂屁股,被陆明渊一个眼神制止。
“对方有备而来,水下功夫了得,强追无益。能截下解药,已是收获。”陆明渊的声音平静,目光落在那些油布上,“倒是此物…硝石、硫磺、猛火油…雷震,你确定此乃军械坊所用?”
“错不了,大人!”雷震立刻挺直腰板,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语气斩钉截铁,“俺在边军火器营待过两年!那味儿,闻一次就忘不了!造火药丸子、灌猛火油罐子、还有包火铳枪管的油布,都是这个味儿!又冲又涩!比这味儿还冲!这布厚实,浸油浸得透,防水防潮,就是专门包那些要命玩意儿的!普通桐油布没这么冲鼻!”
陆明渊指尖捻过油布边缘那处被金属棱角磨出的痕迹,眼神锐利如刀:“清河境内并无军械工坊。这油布,必是从他处流来。临江卫军械库,或是…私设的隐秘工坊!”
“私设工坊造火药军械?!”雷震倒吸一口凉气,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这…这胆子也忒肥了!这是要造反啊!”
“通敌、走私、控制死士、如今又牵扯军械火药…”陆明渊的声音冷得像冰,“对方所求,恐怕远不止走私这点蝇头小利。”他看向沈清漪,“沈姑娘,尸衣上的盐渍,可有所得?”
沈清漪抬起眼,将手中的衣物放下。她的指尖沾着一点捻碎的盐粒,在晨光下泛着细微的光泽。“大人请看,”她声音清泠,条理清晰,“此盐渍结晶粗粝,色泽灰白,颗粒不均,且附着有极微量的黑色泥沙颗粒和…少许未完全燃烧的炭灰微粒。”
她将指尖的盐粒展示给陆明渊和雷震看:“这与寻常海水晒盐或内陆井盐皆有不同。海水盐晶相对细腻均匀,色泽较白;井盐则更纯净。而此盐渍,粗粝且含泥沙炭灰,更似…河水大量蒸发后析出的河床盐碱结晶。且其附着位置,”她指向尸衣的袖口、前襟和裤腿下半截,“皆在易被水流冲刷浸泡之处,浓度由下往上递减,符合长时间浸泡于高盐度河水中后,又在特定条件下快速脱水析出的特征。”
陆明渊眼神一凝:“高盐度河水?快速脱水析出?沈姑娘的意思是…”
“结合清河漕运枢纽的特点,”沈清漪指向墙上悬挂的简易漕运河道图,指尖落在“黑水滩”上游不远处的“清河大闸”上,“唯有此处!漕闸定期启闭,调节水位,保障通航。当闸门开启放水,尤其是大流量泄洪时,上游蓄积的河水裹挟大量河床沉淀的盐碱泥沙奔涌而下,短时间内,下游特定区域河水盐度会急剧升高!此时若有人或物浸泡其中,衣物便会吸附高浓度盐水。待离开水域,水分快速蒸发,盐分便会大量析出,形成这种粗粝、含泥沙杂质的特殊盐渍!”
“放水?!”雷震猛地一拍大腿(随即又因牵动屁股伤口而嘶了一声),恍然大悟,“俺明白了!疤脸张那帮水耗子,就是趁大闸放水的时候,借着那股子急流,把走私货从他们的‘水老鼠仓’顺水推出来!水流又急又快,还搅浑了水,神不知鬼不觉!等水退了,货也早就被下游接应的人捞走了!怪不得沉船案那天夜里,黑水滩的水流怪得很!”
陆明渊的目光紧紧锁在“清河大闸”的位置上,脑中电光石火般串联起所有线索:沉船水域的油花、铁锈味(盐碱析出金属锈蚀?)、疤脸张长期活动于“水老鼠仓”附近沾染的“牵机引”甜腥气、水匪尸衣上特殊的河床盐渍!利用漕闸放水形成的急流和高盐环境进行掩护和运输!这手法,既大胆又隐蔽!
“好一个‘借水行舟,浑水摸鱼’!”陆明渊眼中精光暴涨,猛地站起身,“雷震!”
“在!”
“立刻去查!近三个月,尤其是沉船案发生前后,清河大闸所有放水记录!具体时间、放水时长、流量大小!负责启闭闸门的闸吏是谁?值班记录何在?速速取来!”
“得令!”雷震精神大振,顾不上屁股疼,转身就要往外冲。
“慢着!”陆明渊叫住他,语速极快,“拿到记录后,立刻对照沈姑娘验出的尸衣盐渍浓度分布,尤其是炭灰微粒!若能锁定其浸泡析盐的具体时段,便能反推出其偷运走私货物的精确时间窗口!对方行事谨慎,必是掐准了放水时段行动!下一次行动,极可能仍在类似时段!”
“明白!”雷震重重一点头,旋风般冲了出去。
陆明渊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漪身上:“沈姑娘,这盐渍中炭灰微粒,可能判断来源或大致时间?”
沈清漪再次捻起一点盐渍中的黑色微粒,仔细置于白瓷碟中,又取出一枚小巧的琉璃放大镜观察。“颗粒极细,呈不规则碎片状,边缘锐利,”她边看边道,“应是未完全燃烧的木炭碎屑,且炭化程度不高,像是新近产生不久。结合盐渍析出的环境,很可能是放水时,河水冲刷河岸或上游漂浮而来的新鲜炭灰,被一同吸附在衣物上。若能找到闸吏记录,精确到时辰,对比放水时段附近是否有大规模焚烧(如烧荒、窑厂开火)或船只燃灶的记录,或可进一步缩小范围。”
“好!有劳沈姑娘继续深究!”陆明渊心中大定。沈清漪的专业,如同黑暗中的明灯,一次次照亮迷途。
女监的阴冷潮湿,并未因白天的到来而有多少改善。柳如眉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身上裹着那条破棉被,一夜未眠的憔悴清晰地写在脸上,眼窝深陷,往日娇艳的容颜此刻黯淡无光。玲珑送来的窝头和水原封不动地放在地上,早已冰冷。饥饿和干渴折磨着她,但更折磨她的是内心的恐惧和茫然。
父亲被抓,柳家产业被查封,自己身陷囹圄……那个曾经对她百依百顺、被她视为囊中之物的“墨卿哥哥”,如今成了冷酷无情的判官。巨大的落差让她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脚步声传来,是看守的婆子,声音带着惯常的冷漠和不耐烦:“柳家小姐!起来!大人有令,念你初犯,又非主犯,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写份悔过书!把你爹…呃,柳万财那些事儿,你知道的,都写清楚!写得好,大人开恩,兴许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悔过书?戴罪立功?
柳如眉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写悔过书…就能出去?就能救爹?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的心底燃起。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稻草堆里爬起来,扑到栅栏边,声音嘶哑急切:“纸!笔!快给我纸笔!我写!我什么都写!”
看守婆子撇撇嘴,丢进来几张粗糙的黄麻纸和一支秃了毛的劣质毛笔,还有一小碟浑浊的墨汁:“喏,赶紧写!别磨蹭!”
柳如眉如获至宝,手忙脚乱地抓起纸笔,也顾不上地上的污秽,直接跪趴在地上,将黄麻纸铺开。她握着那支秃笔,沾了沾浑浊的墨汁,手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写什么?怎么写?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爹到底做了什么?走私?通敌?她真的不清楚!她只知道爹生意做得很大,认识很多大人物…对了!写墨卿哥哥!写他的好!他以前明明对自己很好的!一定是沈清漪那个狐狸精挑唆的!只要让墨卿哥哥想起以前的情分…
柳如眉仿佛找到了方向,眼神亮得有些吓人。她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在那粗糙的黄麻纸上,歪歪扭扭、却无比用力地写下第一行字:
“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爱民如子、俊美无双的墨卿哥哥大老爷在上:”
二堂内,气氛紧张而有序。雷震去而复返,将厚厚一沓沾着灰尘的册子重重放在陆明渊案头,瓮声道:“大人!查到了!近三个月闸口放水记录都在这里!当值的闸吏叫王老栓,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记录记得还算清楚!”
陆明渊立刻翻开册子,沈清漪也凑近细看。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记录着每次放水的日期、时辰(精确到刻)、开启闸门数量、预估流量(如“中流”、“大涌”等)。
沈清漪迅速拿起昨夜带回的水匪尸衣,再次仔细审视盐渍分布和炭灰微粒。“盐渍最厚重处集中于裤腿及鞋面,向上递减;炭灰微粒多附着于肩背及袖口外侧…”她一边看,一边对照册子上的记录,脑中飞快计算着水流速度、盐分扩散、衣物吸附特性……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沈清漪的手指停在册子某一页的某条记录上,语气带着笃定:“大人,应是此次!丙寅年腊月廿三,子时三刻至丑时正(凌晨0:45-1:00),开启中闸两孔,记为‘大涌急流’!此时间段,水流湍急,裹挟泥沙盐碱能力强,正符合尸衣下半身盐渍厚重特征。且记录显示,当夜上游二十里处‘李家庄窑厂’新开一窑,亥时(21-23点)点火,大量新鲜木炭灰烬随风飘散,极可能被卷入放水急流中,吸附于浮于水面或浅层水匪的衣物肩背袖口处!时间、水流特征、炭灰来源,皆吻合!”
陆明渊看向那条记录:腊月廿三,子时三刻至丑时正!正是沉船案发生前三天!一个精心选择的、利用自然水力掩护的偷运窗口!
“好!”陆明渊猛地合上册子,眼中寒光如电,“锁定目标!下一次他们行动,极大概率仍是选择类似时段——夜深人静,水流湍急,便于隐匿!雷震!”
“在!”
“立刻点齐精干人手!带上水靠、绳索、挠钩、渔网!今夜子时,随本官亲赴清河大闸!”陆明渊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就在闸口之上,等着这群‘水老鼠’自投罗网!来一个‘瓮中捉鳖’!”
雷震一听要动手,顿时把屁股的疼痛抛到了九霄云外,蒲扇般的大手兴奋地一拍胸脯,声震屋瓦:“好嘞!大人您瞧好吧!保管让他们插翅难逃!俺这次非得亲手把那些水耗子从水里揪出来,看看是他们的水性好,还是俺的拳头硬!”他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大显神威的场景。
“切记,行动务必隐秘!对方行事狠辣,或有后手,不可轻敌!”陆明渊沉声叮嘱。
“大人放心!”雷震拍着胸脯保证,“俺挑的人,都是水里来浪里去的好手!嘴严,手黑!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雷震领命,风风火火地下去准备了。二堂内暂时恢复了安静。
陆明渊揉了揉眉心,连续的高强度用脑和肩伤让他感到一丝疲惫。他目光扫过案头,看到了看守婆子刚刚送进来的、柳如眉写的那份“悔过书”。
他随手拿起那张粗糙的黄麻纸。当目光触及开头那行力透纸背、却内容荒诞的文字时,饶是陆明渊心志坚韧,嘴角也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
“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爱民如子、俊美无双的墨卿哥哥大老爷在上:”
接下来通篇,几乎全是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语无伦次的吹捧和哭诉:
“罪女柳如眉,深知己过,悔不当初!不该任性妄为,惹墨卿哥哥生气!更不该听信小人谗言(此处墨迹被泪水晕开一团),误会了沈姐姐…(此处涂抹)误会了沈姑娘!墨卿哥哥断案如神,明镜高悬,抓我爹…(又涂抹)查办柳万财,必定是那老东西罪有应得!但求墨卿哥哥看在…看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上,饶恕罪女无知!罪女愿做牛做马,伺候墨卿哥哥和沈姑娘…(此处字迹潦草)只求墨卿哥哥开恩,放罪女出去,罪女定当每日焚香祷告,祈求墨卿哥哥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与沈姑娘…(再次涂抹)与沈姑娘百年好合…”
通篇下来,除了开头那些肉麻的吹捧和结尾的哀求,关于柳万财的“罪行”、走私链条、她所知的“内情”,只字未提!满纸荒唐言,一把糊涂泪!
陆明渊捏着这张堪称“奇文”的黄麻纸,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他几乎能想象出柳如眉跪在牢里,一边哭一边绞尽脑汁写下这些词句的模样,既可怜,又可气,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天真与愚蠢!
他将黄麻纸重重拍在案上,提笔蘸墨,在那满纸荒唐的开头旁边,力透纸背地批了三个冷峻的大字:
“重!写!”
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失望。青梅竹马的情谊,终究在这漕运的滔天浊浪和冰冷的律法面前,碎得如此不堪。
他将批阅过的“悔过书”丢给侍立一旁的衙役,声音冰冷:“送回去。告诉她,若想出去,就写点有用的东西。再写这些无谓之言,就让她在牢里慢慢想清楚!”
衙役忍着笑,拿起那张批了“重写”的奇文,快步退下。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闷,目光重新投向墙上那张漕运河道图,锁定“清河大闸”的位置。儿女私情的琐碎烦恼,瞬间被更沉重的使命和即将到来的风暴驱散。今夜,才是真正的战场!
“沈姑娘,”他转向一直安静等待的沈清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今夜闸口行动,还需劳烦你坐镇。对方诡计多端,或会用毒,你的医术,是我们的定心丸。”
沈清漪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平静而坚定:“清漪责无旁贷。”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正缓缓向着清河大闸的方向合拢。一场精心布置的伏击,即将在湍急的闸水之上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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