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后宅，暖阁熏香。
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前，镶着西洋水银镜的鎏金边框映出柳如眉那张依旧娇艳却失尽血色的脸。往日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只余下惊惶的水光和挥之不散的委屈。她手里攥着一柄嵌着红宝的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垂落胸前的乌发，梳齿却时常卡在发丝间，扯得头皮生疼也浑然不觉。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馥郁的苏合香气丝丝缕缕从错金博山炉里溢出，却怎么也驱不散柳如眉心头的寒意和鼻端那若有似无、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甜腥气——那是县衙二堂上，衙役们皮肤下红痕疯狂蠕动时散发出的味道，也是陆明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冻结一切的冰寒。
“小姐…” 贴身大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觑着柳如眉的脸色，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您…您多少用点茶吧？这都大半日了，水米未进…”
“滚开！” 柳如眉猛地一挥手，带着一股无名邪火。春桃吓得手一抖，滚烫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碧绿的茶汤溅湿了织锦地毯，也溅上了柳如眉石榴红绣金线的裙裾。
“没用的东西！连盏茶都端不稳！” 柳如眉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声音尖利，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借此发泄出满腔无处安放的惊惧和怨怼，“滚！都给我滚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春桃眼圈一红，不敢多言，慌忙蹲下身去收拾碎片，另一个小丫鬟也战战兢兢地过来帮忙。
“滚啊！” 柳如眉抓起梳妆台上一个精致的珐琅粉盒，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都聋了吗？！滚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两个丫鬟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暖阁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将这方奢靡的天地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囚笼。
暖阁里终于只剩下柳如眉一个人。死寂瞬间涌了上来，只有炭盆里银丝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她颓然跌坐在铺着厚厚绒垫的绣墩上，身体微微发抖。陆明渊那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温度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响：
“…无知蠢妇！轻信妖僧，购此毒物！若非沈姑娘及时识破，此刻县衙上下，尽成蛊虫巢穴！你柳家纵有万贯家财，可能赔得起这满城性命？！”
“…禁足府中，无令不得出！再敢擅闯县衙，滋扰生事，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蠢妇…毒物…满城性命…” 柳如眉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委屈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只是想帮他啊！花了大价钱，求了高僧开光，一片真心，怎么就…怎么就成毒物了？还差点害死人？那个沈清漪！一定是她！是她妖言惑众，在明渊哥哥面前搬弄是非！才让明渊哥哥这样对自己！
她越想越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嫩的皮肉里。对沈清漪的嫉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可这恨意之下，却始终盘踞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恐惧——那个衙役倒在地上痛苦翻滚，皮肤下红痕疯狂蠕动、如同活物般凸起的画面，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神经。那凄厉的惨叫，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窗外，隐约传来清河县白日里不该有的、压抑的喧嚣。风声似乎也带来了远处城隍庙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带着诡异韵律的鼓点声？还是…人群的哭嚎？柳如眉心烦意乱，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紧闭的雕花木格窗边，一把推开了厚重的窗棂！
呼——
凛冽的、带着初冬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暖阁里沉闷的苏合香，也带来了外面真实世界的声音。
柳府位于城中富户区，后园高墙深院，平日里只闻鸟语花香。可此刻，隔着一道高墙，墙外那条平日里还算清净的后巷，却传来一阵阵压抑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嘈杂。
“让让！让让！别挡道！” 粗嘎焦急的吆喝声。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还有…低低的、绝望的哭泣和哀叹。
“老天爷啊…这瘟神啥时候是个头啊…”
“黑石村…张家洼…都没了…下一个会不会是咱们…”
“听说…听说城西香堂遭了天火…是红娘娘发怒了…”
柳如眉扶着冰冷的窗棂，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墙外的景象。高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声音。那些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绝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耳朵里。她从未如此真切地听到过这种声音，这与她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世界，隔着天堑。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更加凄厉的哭嚎，那声音嘶哑绝望，穿透了所有嘈杂：
“我的儿啊！你醒醒！醒醒啊！娘就剩你一个了啊！”
“都怪那杀千刀的驱邪香囊！天杀的骗子！说什么高僧开光！能避瘟神！戴了才三天！三天啊！我儿就…就浑身发烫…身上爬满红道道！比…比旁人发作得都快！都狠啊！天杀的香囊！害了我儿啊！呜呜呜——！”
“驱邪香囊”！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柳如眉头顶！
她浑身剧震，扶着窗棂的手指瞬间失力，指甲在光滑的楠木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那老妇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尖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旁边的绣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是她…是她花重金买来的那些“驱邪香囊”！
那个衙役…那个在地上痛苦翻滚、皮肤下红痕疯狂蠕动的衙役…他佩戴的，正是她亲手塞过去的香囊！还有…还有那些围观的村民…那些后来被收缴的香囊…墙外这老妇口中惨死的儿子…他们…他们都戴了！
“毒物…害了我儿…” 老妇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还在墙外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柳如眉身上！她一直不愿深想、不敢深想的那个可怕后果，此刻被这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她眼前！
什么高僧开光？什么一片真心？
是她…是她亲手把可能致命的毒物，送到了那些人的手上！送到了…明渊哥哥的县衙里！送到了那些本就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可怜人身边！
“呕…”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柳如眉捂着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虚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石榴红的裙裾铺散开来，像一滩刺眼的、凝固的血。暖阁里的熏香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高墙外的哭嚎和诅咒，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春桃小心翼翼探进头，看到柳如眉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吓得惊呼一声：“小姐！” 连忙跑进来，费力地想将她搀扶起来。
“春桃…” 柳如眉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茫然，她死死抓住春桃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外面…外面真的…死了很多人吗？因为…因为那香囊？”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害怕，眼圈又红了，低声道：“小姐…您…您别这样…这事…这事也不能全怪您…您也是被人骗了…”
“回答我！” 柳如眉猛地抬头，杏眼里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追问。
春桃被她的眼神吓住，瑟缩了一下，才低低道：“奴婢…奴婢也是听前院采买的小厮偷偷说的…说是…说是那晚戴了香囊的几个衙役大哥…发作得特别快…特别凶…有一个…有一个没熬过前天夜里…人…人没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还有…还有几个领了香囊的村民…听说…听说也…也没了…外面…外面都在传…那香囊…是催命符…”
“催命符…” 柳如眉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重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她松开了抓着春桃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陆明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冻结的，不仅是愤怒，更是…失望？一种对她无知、冲动、险些酿成大祸的…彻底的失望？
“沈…沈清漪呢？” 柳如眉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她…她不是很能耐吗？她不是…能救吗？”
春桃连忙道：“沈姑娘…沈姑娘一直在救人！听说…听说在城南窝棚那边设了医棚，日夜不休地救治病患…还有城隍庙那边，邪教闹得厉害，人心惶惶…沈姑娘好像…好像也派人去了…奴婢听小厮说，沈姑娘自己都…都三天没合眼了…人都瘦脱了形…好几次差点晕倒…全靠参汤吊着…”
春桃絮絮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敬佩。柳如眉却听得呆了。三天没合眼？瘦脱了形？晕倒？那个在她印象里总是清清冷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抢走了明渊哥哥全部注意力的沈清漪…此刻正在瘟疫横行、邪教肆虐的泥潭里，用她那双只会捏针的手…拼命救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柳如眉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茫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震动？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光滑细腻，养尊处优。再想想沈清漪此刻可能憔悴枯槁的模样…是为了救那些…那些她柳大小姐从未正眼瞧过的“贱民”？
“小姐…您…您的手！” 春桃突然惊呼一声，指着柳如眉紧握的右手。
柳如眉茫然低头。只见她右手不知何时死死攥着那柄象牙梳，梳齿尖锐的一端深深嵌进了她柔嫩的掌心！殷红的血珠正顺着梳齿的凹槽和象牙的纹路，一点点渗出、汇聚，滴落在她石榴红的裙裾上，晕开一小片更深暗的湿痕。
痛吗？
竟然…是痛的。
那点锐利的刺痛，此刻竟如此清晰，清晰地压过了心头的惊悸和委屈，甚至…压过了对沈清漪那点根深蒂固的嫉恨。
她看着掌心那细小的伤口和刺目的血珠，又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哭嚎与混乱的雕花木窗。高墙之外，是人间地狱。而她，被禁足在这金丝鸟笼里，因为她的“一片真心”，成了那地狱的…帮凶？
“蠢妇…”
陆明渊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这一次，柳如眉没有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反驳。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掌心不断渗出的血珠，那点从未有过的、带着钝痛的自省和悔意，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着冒头的草芽，微弱，却带着刺穿冰层的顽固力量，第一次，在她那颗被骄纵和爱慕填满的心房里，扎下了根。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她掌心鲜血滴落的细微声响。
嗒…嗒…嗒…
像某种迟来的、沉重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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