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大堂，久违的肃穆与隐隐的喜庆交织。皂吏分列两旁，神情庄重。堂下，以沈清漪、雷震、玲珑为首，其后是十几位参与救治的本地郎中代表，以及几位在围剿邪教、维持秩序中表现突出的衙役班头，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期待与紧张。连素来张扬的柳如眉，此刻也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安静地站在郎中队伍稍后的位置，眼神复杂地望向堂上端坐的那人。
陆明渊端坐明镜高悬匾额之下，身着簇新的五品文官白鹇补服，头戴乌纱，虽面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沉静，通身的气度沉凝如山岳。他面前宽大的公案上，除了一应签筒印信，还摆放着两份盖有朱红大印的文书——一份是数日前他以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正五品）身份、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的奏疏副本；另一份，则是今晨刚刚由京中六百里加急送达、还带着风尘的朝廷敕书！
堂内落针可闻，唯有陆明渊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荡在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兹有清河县血蛊之祸，邪教‘玄阴’假借神名，暗投蛊毒，祸乱乡里，荼毒生灵！幸赖皇恩浩荡，上感天听，下悯黎庶，更有义士仁心，不避艰险，奋勇抗灾，救民于水火！本官据实上奏天听，今朝廷敕书已至，论功行赏，彰我仁义！”
他拿起那份敕书，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沈清漪身上，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沈氏清漪，内阁大学士沈正清嫡女。非职在身，然心怀仁术，悬壶济世！于京城闻清河奇症，心忧黎庶，不辞险远，星夜驰援！入疫区，辨蛊毒，献良方，施妙手！金针封脉，活人无数；焚药净水，断蛊之源！更于炼蛊洞中，临危不惧，以奇药灭蛊母于顷刻，挽狂澜于既倒！功莫大焉！敕曰：特赐‘妙手仁心’御笔金匾一幅，黄金百两，贡缎十匹，以彰其德！准其父沈阁老所请，敕封‘义医’之号，享地方供奉！”
“义医”二字一出，堂下众人，尤其是那些本地郎中，无不露出震惊与敬服之色！此号虽非官职，却代表着朝廷对医者仁术的最高认可，更是对沈清漪非官方身份却立下不世之功的莫大肯定！其分量，远胜金银！
沈清漪微微一怔。她料到会有嘉奖，却未想到是“义医”之号，更未想到父亲在背后为她争取。她上前一步，敛衽深深一礼，声音清越平静：“民女沈清漪，谢陛下隆恩！此乃医者本分，不敢居功。唯愿百姓安康，疫疠永绝。” 她神情依旧淡然，但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被认可的暖意。只是那暖意之下，更深藏着一丝警惕——这份殊荣背后，父亲在朝堂上，不知又承受了多少压力？靖王那边，又会如何反应？
陆明渊的目光转向雷震，那份郑重中又添了激赏与信任：
“县衙总捕头雷震！忠勇无双，胆魄过人！临危受命，护卫左右，亲赴险地！于炼蛊洞中，力破邪窟，火焚蛊巢！更于毒瘴弥漫、山崩地裂之际，背负本官突出死境！其勇，可贯金石；其忠，可昭日月！敕曰：擢升雷震为六品昭信校尉，仍领清河县衙总捕头职，赏白银五百两，锦缎五匹！赐‘勇毅’腰牌一面！”
“六…六品昭信校尉？！” 雷震铜铃大眼瞪得溜圆，蒲扇般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个粗人，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威风的总捕头，现在居然成了朝廷正儿八经的六品武官？！巨大的惊喜如同重锤砸在胸口，让他魁梧的身躯都晃了晃。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嗡嗡响：“末将雷震！谢陛下隆恩！谢陆大人提携！必肝脑涂地，护佑清河！” 激动之下，连自称都改了。
玲珑站在沈清漪身后，看着雷震那副激动得快要跳起来的傻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陆明渊眼中也掠过一丝笑意，继续念道：
“沈氏侍女玲珑！机敏伶俐，忠心护主！临危不惧，深入虎穴！乔装改扮，混入邪教，探得虚实！更于祭祀之夜，以傩舞惑敌，为剿灭邪教立下奇功！敕曰：特赐内造金瓜子一袋，锦缎三匹，玉镯一对！以彰其智勇！”
玲珑听到自己的名字，惊讶地张大了小嘴。她没想到自己一个小丫鬟也能得到朝廷敕封的赏赐！尤其是“内造金瓜子”和玉镯，这可是宫里出来的东西！她兴奋得小脸通红，学着雷震的样子，有模有样地上前福了一礼，声音清脆悦耳：“奴婢玲珑，谢陛下隆恩！谢陆大人！” 起身时，还得意地朝雷震扬了扬小下巴。
陆明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后面激动的人群：
“另，清河县本地郎中王济仁、李守义、孙德福……等一十三人！临危受命，不避瘟毒，协助救治，日夜辛劳，活命甚众！其心仁，其术精！敕曰：各赏白银五十两，免除其家三年赋税！赐‘仁心济世’木匾各一幅，悬于医馆，以为表率！”
“谢陛下隆恩！谢青天大老爷！” 十几位老中青郎中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叩谢。免除三年赋税！这是实实在在、惠及子孙的恩典！那“仁心济世”的匾额，更是对他们医者身份的无上褒奖！
“衙役张龙、赵虎、周铁柱……等九人！恪尽职守，奋勇当先，围捕邪教，维持秩序，功不可没！敕曰：各晋升一级，赏银三十两！赐‘忠勇’号衣一件！”
“谢大人！” 被点到名的衙役班头们也是喜形于色，抱拳行礼，声震屋瓦。
最后，陆明渊的目光落在了人群稍后、显得有些局促的柳如眉身上。柳如眉感受到他的目光，身体一僵，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乡绅柳氏之女柳如眉，” 陆明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虽先前行事欠妥，然于灾后，能幡然醒悟，亲赴医棚，协助分药熬汤，照料病患，亦算将功补过，心向善举。敕曰：赏锦缎两匹，珠花一对，以示嘉勉。”
柳如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以为…她以为自己不添乱就不错了，竟然…竟然也有赏赐？虽然比起沈清漪和雷震他们微不足道，但这“嘉勉”二字，还有那“幡然醒悟”、“心向善举”的评价，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残留的委屈和不甘。她眼圈微红，上前盈盈一礼，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民女柳如眉…谢陛下隆恩，谢…陆大人。”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少了执念，多了几分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敕书宣读完毕，大堂内一片欢腾！劫后余生的庆幸、付出得到认可的激动、对未来的希望，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衙役们手脚麻利地将御赐的金匾（妙手仁心）、腰牌（勇毅）、木匾（仁心济世）、号衣以及金银绸缎等物一一抬出，摆放在堂前。阳光照耀下，金匾熠熠生辉，象征着朝廷的认可，更象征着清河县终于拨云见日！
陆明渊看着堂下欢欣鼓舞的景象，深潭般的眼底也泛起一丝暖意。他抬了抬手，压下喧哗，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堂内外：
“朝廷恩典已至，此乃对清河上下同心、共抗灾祸之肯定！然，蛊毒虽平，疮痍未复！自今日起，免除黑石村及周边三村两年赋税徭役！县衙开仓，按户发放钱粮、种子、农具！凡房舍损毁者，由官府出资，邻里互助，务必于入冬前重建完毕！防疫条令，继续严格执行！本官在此立誓，必使清河境内，再无饥馁流离之民，再无疫疠恐惧之泣！”
“青天大老爷！”
“陆大人万岁！”
“朝廷万岁！陛下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冲破了县衙的围墙，响彻整个清河县城！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悲伤，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真挚的感激和最热烈的拥戴！民心，从未如此刻般凝聚、安定！
嘉奖仪式结束，众人领了赏赐，欢天喜地地散去。雷震捧着那枚沉甸甸的六品昭信校尉腰牌，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被玲珑打趣“莽夫当官，天下奇闻”也不生气，反而得意洋洋。柳如眉默默领了锦缎和珠花，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接受郎中们由衷感谢的沈清漪，眼神复杂，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悄然离去。
后堂书房。
喧嚣渐远，只余下茶香袅袅。陆明渊已换下官服，着一身家常的靛青直裰，坐在书案后。沈清漪坐在下首，面前放着一杯清茶。
“恭喜陆大人，此番上奏，朝廷恩旨及时，清河民心大定。” 沈清漪端起茶杯，轻声道。
陆明渊微微摇头，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份奏疏副本上，深潭眼底并无太多喜色：“恩自上出，雷霆雨露罢了。此番若非沈姑娘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这‘义医’之号，姑娘当之无愧。”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漪，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只是…此号虽荣，却也难免树大招风。京中…可还平静？” 他问得含蓄，所指却是靖王可能的反应。
沈清漪放下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眼神微凝：“家父信中只言‘恩典已下，勿念’。然…” 她抬眼，清澈的目光直视陆明渊，“传旨天使乃司礼监随堂太监王瑾，此人素与…靖王府走动颇近。宣旨之时，其目光在‘义医’敕文上停留甚久，又特意问及大人伤势及…炼蛊洞中细节，尤其对那令牌残片，似有留意。”
陆明渊眼神骤然一冷！司礼监的人，还是与靖王府有勾连的太监！特意关注令牌残片？这绝非偶然！看来，他这封详述案情（隐去核心宫廷线索）、为众人请功的奏书，非但没能麻痹对方，反而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惊动了潭底的毒蛟！
“树欲静而风不止。” 陆明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冰冷的杀意，“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沈清漪轻轻颔首，眉宇间也笼上一层忧色：“大人此番恩赏，虽安了清河民心，却也彻底将你我推至明处。那令牌指向的阴影，绝不会善罢甘休。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她问的是清河县的善后，更是那迫在眉睫的宫廷暗箭。
陆明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关于重建安置的文书，最终落在窗外那片刚刚安定下来的清河县天空。
“清河乃本官治下，疮痍未复，岂能轻离？”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更有一份引蛇出洞的决绝，“上表谢恩，自请留任，督抚灾后重建，肃清邪教余毒！此地…既是百姓安身之所，亦是破局之关键！” 他深潭般的眼底，寒芒如星。既然暗处的敌人已被惊动，那便以清河为棋盘，以自身为饵，将这盘棋，下到底！父亲的冤屈，宫廷的阴影，终将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上，迎来最终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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