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终于被天边一缕倔强的灰白刺破,悄无声息地漫过县衙湿漉漉的屋脊,漫进济春堂弥漫着浓烈药味与淡淡血腥的窗棂。室内摇曳的烛火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黯淡而疲惫。
沈清漪在玲珑的臂弯里昏睡了整整三个时辰。没有梦魇,没有呓语,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近乎死亡的疲惫将她牢牢包裹。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斜斜地照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时,那浓密的长睫才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破茧的蝶翼。
玲珑一直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手臂早已酸麻,却不敢有丝毫挪动。此刻,她敏锐地捕捉到怀中人那细微的变化,屏住了呼吸,连声音都放得极轻:“小姐?您醒了?”
沈清漪的眼帘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仿佛穿越了无尽的黑暗才找回一丝光亮。她怔怔地看着玲珑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小脸,又缓缓转动眼珠,目光扫过熟悉的青囊、药炉,最后落在旁边矮榻上沉睡的陆明渊身上。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回卷——玉杵捣药的刺耳声响、锁魂金针的决绝、肩胛旧疤上那撕心裂肺的灼痛、以及最后强行拔毒时几乎耗尽的灵魂…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觉艰难。
“他…如何?”沈清漪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医者刻入骨髓的关切。
“大人没事!小姐您太神了!”玲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后怕,眼眶瞬间又红了,“您晕倒后,大人肩头排了好多黑黢黢的毒血!后来烧也退了,脉也稳了!天快亮时,气息就平稳了,赵虎大哥说像睡着了!就是…脸色还白得吓人…”
沈清漪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丝。她微微阖眼,积蓄着几乎枯竭的力气,片刻后,才再次睁开,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扶我…起来…看看他…”
玲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沈清漪坐起,又将软枕垫在她腰后。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沈清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喘息也急促了几分。她靠在床头,深吸了几口带着药香的空气,目光落在陆明渊沉睡的脸上。
那张英俊却因连日伤痛和毒发折磨而显得异常憔悴的脸庞,此刻在晨光下显得宁静了许多。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虽然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笼罩多日的、因剧毒和剧痛而生的死灰戾气已然消散。他呼吸平稳悠长,胸膛规律地起伏着。沈清漪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搭上他的腕脉。脉象虽然依旧虚弱,却平和沉稳,如同退潮后平静的海面,再无半分狂暴混乱的迹象。
“余毒…拔除九成…心脉无碍…内息自复…静养…即可…”沈清漪长长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她收回手,靠在枕上,闭目调息,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放松的疲惫。
“太好了!小姐!您也累坏了!快,把这碗参汤喝了!”玲珑喜极而泣,连忙端来一直温着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喂给沈清漪。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沈清漪缓缓喝着,目光又扫过屋内另外两张床铺。
雷震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靠在自己床头。他左臂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厚实的白布下,肿胀几乎完全消褪。那张刚毅的脸上虽然还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虎目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一丝难以按捺的烦躁。看到沈清漪看过来,他咧了咧嘴,声音洪亮,却刻意压低了音量:“沈姑娘!您可算醒了!老雷这条胳膊,托您的福,感觉又能抡刀了!就是…就是这躺得浑身骨头都痒痒!”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动作虽还有些僵硬迟滞,但显然恢复得极好。
沈清漪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欣慰:“雷捕头…恢复甚佳…骨伤愈合…七日…可动武…余毒…十日…可清。” 她给出了明确的康复预期。
“好!好!哈哈!”雷震忍不住低笑两声,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拳头捏得咯咯响,“狗日的黑蛟帮!等着老子!”
而那个从毒瘴地牢救出的孩子,此刻也安静地躺着。脚踝上敷着厚厚的拔毒生肌膏,呼吸平稳了许多,死灰色的脸上透出一丝微弱的红晕。虽然依旧昏迷,但生机显然已被沈清漪从鬼门关前强行拉了回来。
济春堂内弥漫了多日的、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终于被这清晨的阳光和渐渐平稳的生机缓缓驱散。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宁静,笼罩着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带着点慌乱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室内的宁静。紧接着,一个穿着桃红锦缎衣裙、发髻微微散乱、脸上还蹭着几道醒目黑灰的身影,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盖着盖子的青花瓷盅,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正是柳如眉!
“陆大哥!陆大哥!你好些了吗?我…我熬了…”她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哭腔和急切。然而,当她冲进隔间,看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却明显已无大碍的陆明渊,又看到旁边同样虚弱却醒着的沈清漪,以及雷震、玲珑等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时,声音戛然而止。她脚步猛地顿住,端着瓷盅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那几道黑灰衬着惊愕的表情,显得格外滑稽。
“呃…”柳如眉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端着瓷盅的手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昨夜厨房爆炸的狼狈、被沈清漪救治的尴尬、还有此刻贸然闯入的冒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那张娇艳的脸蛋涨成了猪肝色。
“柳小姐?”玲珑皱了皱眉,语气带着疏离的客气,“大人和小姐都需要静养。”
“我…我知道!”柳如眉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拔高了音量,随即又意识到不妥,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委屈和倔强,“我…我就是…就是熬了点清粥…加了…加了好多清热解毒的草药…想…想给陆大哥补补…”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掀开瓷盅的盖子。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米香和浓烈草药味、甚至还有点焦糊味的古怪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只见瓷盅里盛着的,是一碗颜色呈现诡异青紫色、粘稠得如同浆糊的…粥?上面还漂浮着几片煮烂的、看不出原貌的绿叶和几粒黑乎乎、疑似烧焦米粒的东西。
众人:“……”
连一向稳重的沈清漪,眼角都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雷震忍不住“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张龙和赵虎也憋着笑,扭过头去。
玲珑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柳小姐,您这粥…确定是给大人补身子,不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柳如眉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她端着那碗“杰作”,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求助似的看向矮榻上的陆明渊。
“咳…”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沙哑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矮榻上,陆明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深潭般的眸子虽然还带着疲惫,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看向端着瓷盅、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柳如眉,又扫了一眼那碗颜色诡异的粥,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低哑:
“有劳…柳姑娘…费心。放下吧。” 他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胃口去尝试那碗“补品”。
柳如眉如蒙大赦,连忙将瓷盅放在旁边的矮几上,逃也似的后退了两步,低着头,绞着手帕,声音细若蚊蚋:“那…那陆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就想溜。
“等等。”陆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郑重。他目光落在柳如眉沾着黑灰的侧脸和微微发红、显然被烫伤的手背上,“昨夜柳府之事…多谢姑娘…也请转告柳老爷,受惊了。那‘古物’之事…本官…会查清。”
柳如眉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陆明渊,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汽,混杂着委屈、后怕和一丝被关心的触动。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匆匆福了一礼,低着头快步跑了出去,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看着那抹桃红色身影狼狈消失,济春堂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才真正松懈下来,甚至带上了点劫后余生的轻松。
陆明渊的目光转向沈清漪,四目相对。无需言语,沈清漪便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询问。她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清晰:“大人…余毒已清…静养…无碍。”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雷捕头…骨伤愈合…七日…可动武。孩子…拔毒…需时日…但生机…已稳。”
陆明渊眼中最后一丝凝重也彻底散去。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体内久违的、没有剧毒噬咬的平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但这一次,是真正可以放松的疲惫。
“张龙…”他闭着眼,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却依旧清晰,“密账…黑蛟帮…镜湖…盯紧…不可松懈。”
“是!大人!”张龙肃然领命,“属下已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水路,尤其是通往镜湖的河道!一有黑蛟帮的踪迹,立刻来报!”
“嗯…”陆明渊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他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恢复这具被剧毒和伤痛反复蹂躏的身体。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洒在众人身上。沈清漪在玲珑的服侍下,小口喝着温补的药粥,脸色在晨曦下显得柔和了些许。雷震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积蓄着力量。玲珑也恢复了往日的机灵,小心地收拾着药碗,动作麻利。
时间在药香和难得的宁静中缓慢流淌。疲惫的身心在这劫后的晨光中,贪婪地汲取着愈合的力量。昨夜公堂对峙的肃杀、井下塌方的惊魂、毒发攻心的凶险,仿佛都被这温暖的阳光暂时驱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一个衙役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振奋,目光迅速锁定了张龙:“张捕头!有发现!我们在周府书房被破坏的窗棂缝隙里,找到这个!”他摊开手心,里面赫然是一小片深蓝色的、带着金线滚边的布料碎片!边缘有被利器撕裂的痕迹!
“这料子…像是上等的蜀锦!金线滚边…不是寻常人能穿的!”张龙接过碎片,仔细辨认,眼中精光一闪!他猛地看向陆明渊和沈清漪的方向。
陆明渊依旧闭目沉睡,呼吸平稳。
沈清漪端着药碗的手却微微一顿,清冷的眸光瞬间锐利如电,落在那片深蓝的布料上。蜀锦…金线滚边…黑蛟帮的刺客?
“还有别的吗?”张龙沉声问。
“暂时没有,”衙役摇头,“但兄弟们还在仔细搜。另外,仵作那边刚传来消息,说血衣残片拼出的完整烙痕图,已经拓印好了,铁模和冰俑刻名的拓本也备齐了,随时可以呈给大人!”
“知道了。”张龙点点头,将布料碎片小心收好,压低声音道,“严密监控!尤其是通往镜湖的水路!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至于这些证物…”他看了一眼沉睡的陆明渊和疲惫的沈清漪,“等大人和沈姑娘精神好些再呈上。现在,让他们好好休息。告诉兄弟们,这三天,除了必要的警戒轮换,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养精蓄锐!真正的硬仗,恐怕三天后就要来了!”
衙役肃然领命,悄然退下。
济春堂内再次恢复了宁静。阳光温暖,药香氤氲。陆明渊在睡梦中微微动了一下,眉宇间是久违的安然。沈清漪也放下了药碗,在玲珑的服侍下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均匀。
玲珑轻轻放下床幔,遮住些许刺眼的阳光,也隔开了外界的纷扰。她守在沈清漪榻边,看着小姐和大人难得安稳的睡颜,紧绷了多日的小脸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三天。
这是风雨来临前,短暂而珍贵的喘息。是利刃归鞘,积蓄锋芒的时刻。窗外的阳光,正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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