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那令人窒息的焦臭、凝固的惨烈、以及螭吻衔环的宫廷禁纹所带来的森寒威压，如同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县衙济春堂的每一个人心头。白昼的光线透过窗棂，却驱不散室内弥漫的阴霾。
玲珑小心翼翼地捧着几个用油纸严密包裹的证物包，放在济春堂内那张宽大的诊案上。每一个纸包都沾满了地窖里那种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焦油污渍和难以散去的腥气。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动作格外轻柔，生怕惊扰了什么。
“小姐，东西都在这儿了。”她轻声道，声音里没了往日的跳脱，带着一种处理过地狱之物后的沉重，“张捕头带人搜周府女眷屋子还没回，这些是从地窖里取的…烙铁头、还有那些沾了药膏的镣铐碎片。”她指了指其中一个明显带着弧度的油纸包，又指向另外几个形状不规则的，“还有几块看着像是…药罐子或者药碾的碎片，黑乎乎的，嵌在焦油里，都带回来了。”
沈清漪站在诊案前，一袭素净的青衫，神色沉静。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油纸包上。她先是从青囊中取出一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鲛绡手套戴上，又用浸过特制药水的丝帕仔细擦拭了双手，这才伸出手，指尖隔着鲛绡，极其谨慎地触碰那个装着烙铁头的油纸包。
包裹被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器。铁制的烙铁头，形状正是那令人发指的“双环套锤”！锤头部分锈迹斑斑，被厚厚的、深褐近黑的污垢覆盖，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甜腻的腥气。在锤头的凹陷处，尤其锤面与锤柄的连接缝隙里，更是嵌满了凝固的、如同沥青般的深色物质，隐约可见一些干涸的粉末状杂质混杂其中。
“好浓的腥气…还带着点甜腻腻的怪味。”玲珑皱着小鼻子，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又强忍着站定。
“是血，人油，还有…药。”沈清漪的声音清冷平稳，如同在分析寻常药材。她拿起一把小巧的银质刮刀，小心翼翼地刮取锤头缝隙深处那最污秽、最粘稠的深色物质，刮下薄薄一层，置于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接着，她又用另一把小镊子，极其轻柔地从那深色污垢中，剥离出几粒极其微小的、颜色深褐、形状不规则的干涸颗粒。她将它们同样放在桑皮纸上，凑近鼻端，隔着鲛绡手套，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柳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如何？”陆明渊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站在窗边，目光并未离开那些证物，深潭般的眼底是化不开的凝重。雷震坐在一旁的长凳上，仅存的右臂搁在膝头，左手无力地垂着，绷带下隐隐透出药味和血腥气混合的气息，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略显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沈清漪的动作。张龙尚未归来，寻找名册的结果悬而未决。
沈清漪没有立刻回答，她又拿起另外几个油纸包，逐一打开。里面是一些同样沾满污垢、形状扭曲的镣铐碎片，以及几块边缘被高温熔融过的、疑似药罐或药碾的黑色陶瓷碎片。她在每一件物品上，都仔细地刮取了一些附着最深处的污垢样本，分别用桑皮纸包好。
“初步判断，这烙铁上残留的药膏，以及镣铐内圈用以防止伤口愈合、加剧痛苦的药物，其配方核心，与我们在卷四‘蛊祸案’中，从那些被蛊虫控制的死士身上提取到的慢性毒素，有极高的同源性。”沈清漪终于开口，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都含有曼陀罗花精粹、乌头碱、以及某种…能侵蚀肌理、延缓愈合的奇异虫卵分泌物。但…”她顿了顿，指尖捻起桑皮纸上那几粒深褐色颗粒，“这配方中，多了一种东西。一种…我从未在当世任何医典药方中见过的成分。”
“什么东西？”雷震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沙哑。
“一种源自极西之地、被称为‘血蝎泪’的剧毒矿石粉末。”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此物本身奇毒无比，沾之即灼皮烂肉，但若以极高明的手法，辅以曼陀罗和乌头的麻痹镇痛之效，再混入那种特殊虫卵的分泌物…便能制成一种极其阴毒的药膏。涂抹在金属上，烙入人体，不仅会造成难以愈合的深层灼伤，更能将剧毒、虫卵以及持续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般深植于血肉骨髓之中！受刑者将日夜承受灼痛、虫噬、毒发之苦，生不如死，却又因毒素的麻痹和虫卵分泌物对生机的诡异维系，难以速死…”她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深切的厌恶，“此等酷刑，已非寻常折磨，乃是刻意制造人间炼狱！”
济春堂内一片死寂。玲珑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雷震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仅存的右拳捏得咯咯作响。陆明渊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极西之地的矿石…从未见过的配方…”陆明渊缓缓重复着，深潭般的眼底寒光流转，“如此阴损刁钻、集诸毒之大成的方子…绝非周扒皮或寻常江湖邪医所能掌握。其源头，必是那本传说中的…”
“前朝《毒经》。”沈清漪斩钉截铁地接上了他的话，目光沉静而锐利，“唯有那本集前代宫廷酷吏、西域毒师、南疆巫蛊秘术之大成的禁书《毒经》，才可能记载如此灭绝人性的虐刑配方！卷四蛊祸案中的毒素，其根源，我已怀疑与此书有关。如今这烙毒配方，更坐实了我的猜测！”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向济春堂内靠墙的一排高大药柜。在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拉开一个沉重的抽屉，里面并非药材，而是整齐码放着许多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卷册。她从中取出一个包裹得格外严实的长条形油布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油布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几本纸张泛黄、边缘严重破损、甚至布满虫蛀痕迹的古老手抄本。最上面一本的封皮早已丢失，扉页上用古朴的篆体写着四个墨色深沉、透着一股不祥气息的大字——《九针秘录》。这正是沈清漪师门传承的核心医典。
“《九针秘录》下册‘辟毒卷’中，有恩师当年游历南疆时，从一位避世毒医手中偶然获得并誊录下的…前朝《毒经》残篇。”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九针秘录》，跳过前面深奥的针法药理，直接翻到后半部分。那里的纸张更为古旧脆黄，字迹是一种迥异于正文的、略显潦草诡谲的笔法，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其中几页的页眉处，赫然标注着两个小字——“毒经”。
“恩师曾言，此残篇所载，多为《毒经·虐刑篇》中令人发指的内容，因其过于歹毒，故只做存录警示，严禁门人修习。”她一边解释，一边极其小心地翻动着脆弱的书页，目光在那些记载着各种匪夷所思、惨绝人寰的毒刑配方上快速扫过。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了其中一页。那一页的页眉写着“烙刑·附骨疽”。其下详细描绘了一种名为“蝎吻烙”的酷刑，其描述与沈清漪刚才的分析几乎完全吻合！从烙具形态（双环套锤赫然在列！），到所需毒物（曼陀罗、乌头、血蝎泪、噬骨蛊卵），再到炼制手法、施用步骤、以及受刑者的惨状描述…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她拿起诊案上那几张包着不同污垢样本的桑皮纸，又从那页残篇上小心地刮取了一点用来书写配方的、同样带着古旧气息的墨粉（古人书写重要配方有时会加入特殊矿石粉末以防虫蛀或做标记）。接着，她走到诊案另一侧，那里摆放着一整套小巧精致的琉璃器皿——滴管、小盏、研钵、还有一盏特制的、灯焰可以调节成幽蓝色的小油灯。
济春堂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沈清漪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她先将桑皮纸上刮取的、来自烙铁头的深色污垢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琉璃小盏中。然后取来滴管，滴入几滴清澈的、散发着淡淡松香气息的药液。粉末在药液中迅速溶解，液体立刻变成了浑浊的深褐色，并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腐败甜腥气。
接着，她取过另一个小盏，放入从《毒经》残篇上刮下的古旧墨粉，同样滴入那种松香药液。墨粉溶解的速度稍慢，液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散发出的气味…竟与第一个小盏中的气味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腐败甜腥中夹杂着铁锈味！
沈清漪眼神凝重，将两个小盏并排放置在那盏幽蓝色的小油灯上方。奇异的蓝焰无声地舔舐着盏底。渐渐地，两个小盏中的液体都开始微微沸腾，冒起细小的气泡。随着加热，它们散发出的气味更加浓郁，也更加趋同！那是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混合了血腥、甜腻与金属锈蚀的诡异气息！
但这只是第一步。气味相似，还不足以完全确认。
沈清漪又取过第三个琉璃研钵。她将玲珑带回来的、一块沾有深色药膏残留的镣铐碎片，用银锤极其小心地敲下一小块，放入钵中。接着，她从《毒经》残篇“蝎吻烙”配方描述的旁边，用小银勺极其精确地刮取了配方中提到的“血蝎泪”矿石粉末（记录配方时往往会附上微量实物样本以供后人辨识真伪）、“噬骨蛊卵干粉”样本，以及几粒写着“乌头霜”的微小晶体，一同放入研钵。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医者独有的韵律和精确。加入几滴特制的、能激发矿物和虫卵活性的赤红色药引后，她开始用琉璃杵缓缓研磨。研钵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渐渐地，钵中的混合物在药引的作用下，颜色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深褐、暗红、幽绿…几种颜色相互渗透、翻滚，最终融合成一种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紫色胶状物！一股比之前加热时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气息猛地弥漫开来！
玲珑被这气味冲得干呕了一声，连连后退。连雷震都皱紧了眉头，屏住呼吸。
沈清漪却恍若未闻。她将研钵中的深紫色胶状物挑出少许，置于一片极薄的、近乎透明的琉璃片上。然后，她拿起滴管，吸取了少量第一个小盏中（来自烙铁头）的深褐色溶液，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滴在琉璃片上的深紫色胶状物边缘。
嗤——！
极其轻微的声响！如同滚油滴入冷水！接触的瞬间，深紫色胶状物如同活物般猛地一缩，边缘迅速泛起一层细密的白沫！而那滴深褐色溶液的颜色，也瞬间变得更加深沉、粘稠！两者之间，竟隐隐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相互吸引又相互侵蚀的反应！
“这…这是？！”陆明渊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了这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变化！
“相生相噬，毒引共鸣。”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澈，她放下滴管，目光扫过那本摊开的《毒经》残篇，再看向诊案上那些散发着地狱气息的证物，“唯有同源之毒，同根之引，才会在‘赤阳引’激发下，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这烙铁与镣铐上的毒膏配方，与这《毒经·虐刑篇》中记载的‘蝎吻烙’之毒…”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铁砧上，清晰无比，带着沉沉的重量：
“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完全吻合！
分毫不差！
这八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济春堂内！
雷震猛地从长凳上站起，牵动左臂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额上瞬间渗出冷汗，但眼中的震惊与狂怒却如同火山喷发：“他娘的！果然是那本邪书！靖王这老贼！他…他竟然藏着这种灭绝人性的东西！还拿来对付孩子！”
陆明渊一步跨到诊案前，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那片还在微微反应、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琉璃片，又猛地转向那本摊开的《毒经》残篇。那诡谲的字迹，那歹毒的配方，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刺向那盘踞在靖州深处的阴影！
“《毒经》…”陆明渊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刻骨的寒意，“前朝覆灭时，此书便已列为禁毁之首！残存于世者，屈指可数！据传…仅有的几部，一部毁于太祖武库大火，一部沉于东海，而最后一部…于三十年前，自禁宫藏珍阁中…离奇失窃！下落不明！”
禁宫失窃！
沈清漪闻言，清冷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涛骇浪！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明渊：“禁宫失窃？三十年前？”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泛黄脆弱的《毒经》残页，“我曾听家父…偶然提及…先帝在位时，禁宫曾发生数起离奇窃案，失窃之物皆非金银珠玉，而是…一些尘封的旧档与…前朝禁书…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却始终未能破案…”
线索！一条被尘封了三十年、几乎被遗忘的线索，在此刻，被这来自地狱的毒烙配方，被这前朝禁书的残页，硬生生地拽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陆明渊的瞳孔骤然收缩！深潭般的眼底，那被强行压下的、关于父亲蒙冤旧案的滔天波澜，被这“禁宫失窃”四个字彻底点燃！一股冰冷刺骨、却又灼热沸腾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的指尖，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即将触及真相的预感而微微颤抖，无声地攥紧了诊案上那几张承载着滔天罪恶的桑皮纸，以及那本散发着腐朽与阴谋气息的《毒经》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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