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的临时病榻上,浓重的血腥气与草药苦涩的味道交织弥漫。雷震魁梧的身躯如同被巨斧劈倒的古木,沉沉地陷在厚实的被褥里。他左臂的伤处被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得严严实实,但绷带下依旧透出刺目的深红,脸色在油灯下惨白如纸,呼吸粗重而灼热,时而发出压抑的痛哼。巨大的悲恸和失血的虚弱,终于彻底压垮了这头伤痕累累的怒虎。
沈清漪坐在榻边矮凳上,指尖搭在雷震完好的右腕寸关尺处,凝神细察。清冷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玲珑端着一盆温热的水,拧干细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雷震脸上和脖颈的汗渍与血污,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再没了往日的跳脱。
“脉象沉涩,气血两亏,兼有郁火攻心,邪气内陷。”沈清漪收回手,声音低沉,“外伤失血过多是其一,更紧要的是心神激荡,悲怒交煎,引动旧伤,伤及心脉根本。”她看向一旁侍立的药童,“取‘参附龙牡汤’,加琥珀粉一钱,安宫牛黄丸半粒化入,急煎!再取冰片、薄荷脑调制的药油,擦拭太阳、风池、内关诸穴,助其安神定魄。”
药童领命,匆匆而去。玲珑立刻放下棉布,接过沈清漪递来的药瓶,沾取冰凉的药油,轻柔地涂抹在雷震的太阳穴和手腕内侧。
陆明渊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他手中紧握着那本从刑台烈焰中取出的深青色名册,封面上暗红色的“双环套锤”徽记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痂。名册沉重,其上每一个冰冷的编号和死亡记录,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深潭般的眼底,冰封之下是翻腾的怒海,但那怒海的核心,却是一片被强行压抑的、关于父亲沉冤的惊涛骇浪。玉佩的线索…父亲的名讳…那螭吻衔环的宫廷禁纹…这一切,与眼前这血债累累的名册,究竟有何关联?
“大人…”张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和沉重。他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那几块从焦土地窖幸存痴儿阿夏手中发现的、碎裂的龙纹玉佩残片。“阿夏那孩子…刚才又发起高热,迷迷糊糊地,只紧紧攥着拳头,怎么也不肯松开,嘴里一直念叨‘爹…玉佩…爹…’我们怕他伤着自己,又怕把碎片弄丢了…只好先取出来…”
陆明渊猛地回神,目光瞬间钉在张龙手中的油纸包上。他几步上前,接过油纸包,指尖触碰到里面坚硬冰凉的碎片,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走到桌案前,将名册轻轻放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
几块大小不一的玉佩碎片静静躺在油纸上。玉质温润,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流转着内敛的光泽,只是边缘断裂处犬牙交错,沾染着地窖深处的污秽和些许干涸的暗色痕迹(可能是阿夏的血迹)。碎片上的螭龙纹路破碎凌乱,只能勉强看出龙首龙爪的部分轮廓。最大的那块碎片上,龙爪紧握处,依稀可见断裂的云纹。
“姑娘,雷大哥怀里…好像还有东西硌着…”玲珑替雷震擦拭胸口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他紧身捕快服内襟处一块硬物,低声提醒道。
沈清漪闻言,轻轻解开雷震胸前的衣襟。果然,在他贴身汗衫的内袋里,藏着一块用粗布仔细包裹的硬物。解开粗布,里面赫然也是一块龙纹玉佩的碎片!这块碎片略小,形状不规则,玉质与桌上那些一般无二,其上正好是螭龙尾部盘绕云纹的部分!更重要的是,在这块碎片的边缘断裂处,清晰可见一道细微的、人为的刻痕!
“这是…雷大哥在地窖里找到的?”玲珑惊讶道,随即想起雷震昏迷前断断续续的呓语,“他说…砸…砸开…骨头…难道是…”
沈清漪拿起这块尾部碎片,走到桌案前,与陆明渊收集的那些碎片放在一起。她清冷的眸子锐利如刀,迅速扫过所有碎片的断裂痕迹和纹路走向。如同最高明的拼图师,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将这些破碎的线条在脑海中尝试对接、组合。
“大人,您看这里。”沈清漪的指尖点向最大那块碎片上龙爪紧握处的断裂云纹,又指向雷震带回的尾部碎片边缘那道细微刻痕,“这刻痕并非自然断裂,倒像是…某种机关卡榫的对接标记!这两块…应该能拼上!”
陆明渊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看着沈清漪极其小心地将尾部碎片的刻痕处,对准最大碎片云纹的断裂口,轻轻一推一合!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契合声响起!
两块碎片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断裂的云纹瞬间连贯,形成了一小片完整的云图!而原本破碎的螭龙尾部,也稳稳地接在了龙躯之后!
“拼上了!真的拼上了!”玲珑惊喜地低呼。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被重新点燃。沈清漪精神一振,动作更加沉稳。她将拼接好的较大碎片置于中央,如同找到了枢纽。接着,她拿起金针,极其小心地刮去其他碎片断裂面和污垢处的细微杂质,凭借对玉器纹理和螭龙形态的深刻理解,开始尝试拼合剩余的碎片。
一块,又一块…
金针轻挑,碎片微移…
龙身延伸,龙爪显现…
破碎的鳞片逐渐连贯,断裂的须髯重新接续…
陆明渊、沈清漪、玲珑、张龙,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桌案上逐渐成型的玉佩。每一次碎片契合的轻微声响,都如同敲击在心脏上的鼓点。
终于!
当最后一块较小的、带着螭龙下颌和部分颈鬃的碎片被沈清漪用金针引导着,稳稳嵌入龙首下方那处空缺时——
一块完整无缺、栩栩如生的螭龙盘云玉佩,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螭龙身形矫健,怒目圆睁,龙爪遒劲有力,死死扣住下方翻腾的祥云。云纹流畅生动,仿佛在玉佩中缓缓流动。整块玉佩线条古拙大气,玉质温润通透,即使经历碎裂和污损,依旧散发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尊贵与威严。那螭龙的神态,尤其是龙睛处一点天然墨翠形成的“点睛”,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刚烈之气!
“成了!”张龙激动地低吼一声。
“好漂亮的玉佩!”玲珑也忍不住赞叹,随即又疑惑道,“可…这上面…好像没有字啊?”她仔细看着玉佩光滑的背面。
陆明渊的目光却如同最锋利的锥子,死死钉在玉佩正面——那螭龙盘踞的云海中心!在螭龙探出的左前爪下方,祥云翻涌汇聚之处,并非一片空白!那里,用极其精微、近乎失传的“游丝毛雕”技法,阴刻着一个笔力遒劲、古朴大气的篆体字!
由于玉佩碎裂、污垢覆盖以及光线角度,之前一直未曾显现。此刻碎片完整拼合,污垢被沈清漪清理干净,在油灯斜照下,那个深深嵌入玉髓肌理的篆字,清晰地映入了陆明渊的瞳孔——
“昭”!
陆昭!
正是他父亲的名讳!
“父…亲…”陆明渊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破碎的、压抑了太久的低唤!深潭般的眼底,那强行冰封的堤坝瞬间崩塌!惊涛骇浪般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悲痛与愤怒,轰然冲入脑海!父亲含冤下狱时悲愤的眼神,狱中传来的死讯,那口薄棺下葬时的冷雨…还有,母亲紧紧攥着这枚父亲视若生命的玉佩,在他离京赴任前夜,含泪交给他时的话语:“渊儿…你爹…他走得冤啊…这玉佩…是他当年蒙先帝赏识,特赐之物…他一直贴身佩戴…或许…或许能帮你…”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焚心蚀骨的怒火,瞬间席卷了陆明渊的四肢百骸!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死死扣住桌案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玉佩上那个冰冷的“昭”字,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陆…陆伯父的玉佩?!”玲珑失声惊呼,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瞬间想起了陆明渊一直暗中追查的父亲旧案!
沈清漪清冷的眸子也骤然收缩!她看着陆明渊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底翻涌的滔天巨浪,立刻明白了这枚玉佩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她立刻拿起拼合好的玉佩,凑到灯光下,仔细审视那个“昭”字周围的玉质纹理,以及…螭龙爪扣云海的细微结构。
“大人!”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清晰,瞬间将陆明渊从滔天的情绪漩涡中拉回一丝清明,“您看这里!螭龙左爪紧扣的这团云纹中心!”她的指尖点向那“昭”字上方、螭龙爪下的一小片云朵,“这团云的玉质纹理…与周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差异!更…更紧密!而且,龙爪的爪尖并非完全压在云上,其尖端与云朵接触之处,玉质似乎…薄了一层?像是…中空?”
中空?夹层?!
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陆明渊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如电般聚焦在沈清漪所指之处!果然!在螭龙爪尖之下,那团小小的云朵中心,玉质的纹理走向与周围祥云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光泽也略显不同!若非沈清漪心细如发,又精通玉石纹理,绝难发现!
“金针!”陆明渊的声音嘶哑而急迫。
沈清漪立刻递上最细的一根金针。陆明渊屏住呼吸,接过金针,指尖因极致的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他将针尖对准那云朵中心纹理最密处,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辨的、如同天然玉沁般的细微小点,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刺入。
针尖传来的触感并非坚硬玉质,而是一种微妙的、带着弹性的阻滞!如同刺入了一层极其坚韧的薄胶!
陆明渊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旋一挑!
“咔哒。”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机括弹开的脆响!
只见那团小小的云朵,竟然以那个被金针刺入的小点为中心,如同精巧的莲花瓣般,无声地向四周弹开了约莫米粒大小的缝隙!露出了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深不见底的孔洞!
一股极其淡薄、却带着岁月沉淀的陈旧墨香和纸张气息,从那微小的孔洞中幽幽飘散出来!
玉佩有夹层!夹层之中,藏有书信!
陆明渊的呼吸瞬间停滞!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冰寒与怒火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紧张和期待所取代!父亲!父亲留下的…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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