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的后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响动,驱散着自窗缝门隙渗入的冬日寒意。然而,这暖意却似乎无法穿透书案后那人周身的沉寂。
陆明渊端坐于椅中,玄色便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显得苍白,眉宇间那道因长久凝思而刻下的痕迹,比往日又深了几分。他面前的书案上,并非堆积如山的卷宗公文,只静静摊放着一方素白丝帕。
帕中,是那几块已勉强拼合、却仍带着刺目裂痕的龙纹佩碎片。旁边,是那张薄如蝉翼、字字泣血的父亲绝笔血书。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玉片断口,目光沉落在“靖王势大根深,爪牙遍布朝野…唯盼吾儿隐忍藏锋,保全自身…持此血书…直陈御前!切切!”那几行力透绢背的字迹上。
十年了。
整整十年积压的沉冤、痛楚与不甘,在亲眼见到父亲绝笔的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燎原之火,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胸腔内那股急于复仇、恨不能立刻提剑杀往靖州王府的灼热血气,与丹田处因情绪剧烈激荡而再次蠢蠢欲动的阴寒滞涩感相互冲撞,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行运转内力,试图将那缕如附骨之疽般盘桓不去的“缠丝绕”余毒压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淡雅药香随风潜入,稍稍冲淡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沈清漪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素白的裙裾拂过门槛,动作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她将药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目光扫过陆明渊苍白的面色和额角的冷汗,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药刚煎好,趁热服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如玉石轻叩,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此药能暂缓余毒躁动,宁心静气。”
陆明渊并未立刻去碰那碗墨汁般浓黑、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血书上移开,只是声音沙哑地开口:“清漪,父亲留下的线索,《山河志异》…我翻检良久,尚未发现明显夹层或暗记。时间紧迫,我必须…”
“你必须先服药。”沈清漪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上前一步,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搭上他放在桌沿的腕脉。
她的指尖微凉,触感却异常稳定。陆明渊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她指尖那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余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她极其轻缓的呼吸声。沈清漪垂眸凝神,细细感知着指下脉搏的跳动。片刻,她清丽的眉尖微微蹙起,如同平滑的冰面上裂开第一丝细纹。
“脉象浮紧而涩,如轻刀刮竹。”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陆明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强作的镇定,直抵内里紊乱的气息,“丹田之气躁动不安,阴寒之毒虽被此前药力暂时压制,却因你心绪激荡、强行运功而再度被引动,已有反噬经脉之势。明渊,你此刻内力每多运行一分,毒素便深入筋骨一分。”
陆明渊迎上她的目光,深潭般的眸子里暗流汹涌,那是仇恨与理智的交锋。“我知‘缠丝绕’厉害,但父亲血仇未报,线索近在眼前却不得其法,靖王及其党羽此刻或许正在销毁罪证!我岂能因区区余毒,便困守于此,徒耗光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躁,“最后一次金针逼毒,需要多久?可否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沈清漪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唇角极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流露出一丝不赞同,“‘缠丝绕’并非区区余毒。其性阴诡,最擅潜伏,侵蚀经脉根基。上一次金针逼毒,虽逼出大半,但其最顽固的一缕根须,已与你丹田内息纠缠不清。这最后一次行针,需引动你自身内力配合,将那一缕根须彻底拔除,凶险异常。”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每一个字都清晰而郑重:“行针过程中,你需绝对平静,不能有丝毫情绪波动,更不能妄动真气心力,否则内力稍一岔乱,非但前功尽弃,更可能导致毒素瞬间侵入心脉,届时…纵是大罗金仙,也难挽回。”
“绝对平静?”陆明渊几乎是嗤笑出声,只是那笑声里毫无暖意,只有冰冷的自嘲与焦灼,“清漪,你告诉我,得知杀父仇人是谁,得知他如今仍高高在上、逍遥法外,我如何绝对平静?看着父亲用命换来的线索就在眼前,我却…”他猛地收声,胸口微微起伏,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指尖死死抠进掌心。
沈清漪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黑色火焰,看着他因极力隐忍而绷紧的下颌线。她并未因他话语中的急躁而动气,眸光依旧清澈而平静,如同幽深古井,映照出他此刻的躁动不安。
“我明白。”她轻声道,这三个字却似有千钧之重,“父仇不共戴天,沉冤昭雪迫在眉睫。我都明白。”
她话音微微一顿,语气转而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上了几分鲜有的严厉:“但正因如此,你才更不能在此刻倒下。陆明渊,你若因急于求成,在此刻行差踏错,导致毒发身亡或武功尽废,那么陆大人的血仇谁去报?这沉埋十年的冤屈谁去昭雪?你让那些枉死的孩童、让赵叔那样的父亲、让所有期盼着你的人,又当如何?”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像一把精准的冰锥,狠狠凿在陆明渊被怒火和急切充斥的心防上。
“金针逼毒,需耗时整整六个时辰。其间你不能受任何打扰,需心神守一,引导我的金针之气与那毒素根须做最后角逐。之后,至少需静养三日,让受损的经脉得以修复,彻底稳固内息。”沈清漪的目光毫不退避地迎着他变得锐利的视线,“这不是商量,是医嘱。你若还想留着有用之身,去做你该做之事,此刻就必须听我的。”
陆明渊的拳头在袖中骤然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死死盯着沈清漪,试图从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找出一丝松动。然而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和一种深切的、源于原则的坚持。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那仇恨的火焰烧得太旺,几乎要吞噬所有理智。
“六个时辰…再加三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甘与煎熬。
“是。”沈清漪的回答斩钉截铁,“这已是最快的时限。否则,毒素根须深种,将来发作起来,一次凶险过一次,终成心腹大患,届时你才真是寸步难行。”她将药碗又往前推了推,“现在,服药。然后我会让雷震和玲珑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打扰。你调息半个时辰,待药力化开,心神稍定,我便为你行针。”
她的安排条理清晰,不容反驳。那温和外表下蕴藏的刚毅与决断,在此刻展露无遗。
陆明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苦涩药味似乎也随之钻入肺腑,带来一种清醒的刺痛。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那狂躁的火焰已被强行压回深处,只剩下冰封般的隐忍与疲惫。
他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浓黑的药汁。入手温热,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极致的苦味瞬间席卷了味蕾,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烧感,随即一股温和的药力缓缓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经脉中针扎似的刺痛。
看着他喝完药,沈清漪眼底的凝重才稍稍缓和些许。她接过空碗,声音也放缓了些:“我知你心急如焚。但这三日,也并非全然虚度。《山河志异》一书,你可交由我。我或可从医术古籍的角度,尝试观察其纸张、墨迹、装帧有无特异之处,或许能另辟蹊径。”
陆明渊闻言,猛地抬头看她。
沈清漪神色平静:“多一双眼睛,多一种思路,总不是坏事。你放心,我绝不会损坏此书分毫。”
沉默了片刻,陆明渊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有劳。”
“分内之事。”沈清漪淡淡应道,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去唤雷震和玲珑。
就在她即将拉开房门的瞬间,陆明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低沉而复杂:“清漪…多谢。”
沈清漪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不必言谢。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而助你…是我心甘情愿。”
话音落下,她已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轻声对外面等候的吩咐着什么。
陆明渊独自坐在书房内,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玲珑清脆的应诺声和雷震那沉稳可靠的保证声。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双眼,感受着体内那逐渐化开的药力带来的些微宁静。
父亲血书上的字迹仿佛仍在眼前灼烧,靖王的名字如同毒刺深扎心底。但他知道,沈清漪是对的。前方的路布满荆棘,暗藏无数杀机,他必须有一个完好无损的身体,一颗冷静清醒的头脑。
六个时辰,再加三日。
这是他为复仇必须付出的、最初的忍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炭火盆里的红光映照着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一场无声的、与自己体内剧毒的战斗,即将在这间静谧的书房内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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