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镜湖沿岸的风,比县城里更烈、更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和水草的湿腐气息,卷起枯黄的芦苇,发出呜呜的哀鸣。
发现尸首的地点,位于镜湖西北角一处僻静的浅滩,远离主要村落,平日人迹罕至。几块嶙峋的怪石半浸在水中,如同沉默的守望者。此刻,这片荒凉的水域却被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所笼罩。
县衙的差役们早已拉起简单的麻绳警戒,将闻讯赶来、远远围观窃语的几个胆大渔民隔在外围。张龙赵虎按刀而立,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陆明渊站在水边,玄色官袍的下摆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脸色依旧苍白,昨日金针祛毒的损耗和彻夜查阅卷宗的疲惫尚未完全恢复,但挺直的脊背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让他显得如同钉在岸边的一杆标枪,稳定着所有惶惑的人心。
他的视线,落在浅滩浑浊的水波中,那一道刺目的、不祥的猩红上。
一具女尸。
面朝下俯卧在及膝深的冰冷湖水中,破烂不堪的大红嫁衣如同某种诡异的水草,缠绕在她早已僵直的躯体上,被水波推搡着,一下下拍打着岸边的淤泥。那嫁衣原本应是鲜亮的正红,此刻却因浸水和沾染污秽变得暗沉发黑,金线绣出的蹩脚凤凰图案断裂扭曲,透着一股廉价的悲哀和令人作呕的邪气。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一头枯草般散乱的黑发间,竟还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早已被水泡得变形、露出底层篾骨的劣质纸制凤冠!几朵粗糙的绢花褪色腐烂,黏在发丝和脸颊上。
这装扮,与卷宗记载中“河神娶亲”时给“新娘”的穿戴,如出一辙!
然而,陆明渊几乎立刻断定——这绝非明日将要被献祭的那位“新娘”。
这具女尸的身形看上去已完全成熟,甚至略显粗壮,绝非待字闺中的少女。而且,时间不对。仪式应在明日亥时,此刻,真正的“新娘”应当还在村中被严密看管,绝无可能提前整整一日便已“出嫁”,并以如此突兀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大人,是今早一个老渔夫最先发现的,吓得差点跌进湖里。”张龙压低声音回禀,“我们赶到后,没敢轻易移动,只初步查看,周围浅滩没有明显的脚印和拖拽痕迹,像是…像是从湖心方向漂过来的。”
陆明渊微微颔首,目光越过那具令人不适的尸体,投向烟波浩渺、深处一片漆黑的镜湖湖心。鬼哭涡…那个吞噬了至少十七名女子的深渊。
他缓缓踱入冰冷的浅水,靴子陷入淤泥之中。刺骨的寒意透过靴底传来。他示意一旁的仵作上前,同时沉声道:“去请沈姑娘。”
这种涉及邪祀、死因诡异的尸体,唯有沈清漪的验看,他才能完全放心。
不多时,一辆青篷马车疾驰而至,在警戒线外停下。沈清漪带着玲珑,提着她那标志性的紫檀木药箱,快步走了下来。寒风立刻卷起她素白的裙裾和额前几缕青丝。
她一眼便看到了水中的景象,清冷的眸光瞬间一凝,脚步却未有丝毫迟疑。玲珑跟在她身后,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清漪,有劳。”陆明渊迎上一步,声音低沉,“死者身着嫁衣,但疑点甚多。”
沈清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接过玲珑递过来的特制鱼皮手套戴上,又取出一方浸过药水的素白棉布蒙住口鼻,这才一步步走入冰冷的湖水中。
她一进入水中,周身那股空谷幽兰般的沉静气质便愈发凸显,与周遭的污秽、死亡和诡异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所有的差役,连同张龙赵虎,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在尸体旁蹲下,湖水浸湿了她裙摆的下缘。她先是极其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尸体在水中的姿态和周围水域的情况,然后才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极其轻柔地扳动尸体的肩膀,试图将其翻转过来。
尸体已然僵硬,分量不轻。沈清漪微微蹙眉,正欲加力,目光却骤然定格在尸体一只蜷缩在胸前、死死握成拳头的手上。
那手的指缝间,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在暗红破烂的嫁衣袖口衬托下,那东西的一角闪烁着一种不同于衣物和肌肤的、温润而诡异的微光。
“大人。”沈清漪抬头看向陆明渊,示意他注意。
陆明渊立刻上前,蹲下身,小心地避开尸体,目光锁定了那只紧握的拳头。他示意仵作帮忙固定住尸体,然后自己极其小心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一点点去掰开那已然僵硬冰冷的手指。
过程很缓慢,空气中只有风声和水声,以及那令人牙酸的、细微的关节硬掰开的声响。
终于,那紧握的五指被艰难地分开。
一枚仅有婴儿拳头大小、却异常精巧的玉匣,赫然躺在死者青灰色的掌心!
那玉匣通体呈深青色,质地莹润,即便沾染了污水泥渍,依旧难掩其不凡的光泽。匣身四面,皆以极为高超的浮雕技法,刻满了繁复缠绕的螭龙纹饰,螭龙形态古拙,线条流畅有力,透着一股远非民间所有的、庄重而神秘的气息。匣口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锁孔或机关,仿佛是一块完整的玉石雕琢而成,浑然天成。
螭纹玉匣!
此物绝非凡品,更不可能是一个普通村妇或“新娘”所能拥有!
陆明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小心地用布巾包裹手指,将那玉匣从死者手中取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那精致的螭纹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生命力,硌在他的指尖。
他没有试图立刻打开它,而是将其暂时交给身旁的玲珑小心捧持。目光再次回到尸体上。
此时,尸体已被完全翻转过来。
一张泡得肿胀发白、五官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女性面孔暴露在众人眼前。口鼻周围附着着白色的泡沫状液体,皮肤因长时间浸泡而布满皱褶,呈现一种令人不适的灰白色。
周围的差役中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干呕声,纷纷别开视线。
沈清漪却面不改色,她凑近前去,无视那可怖的容貌和浓烈的腐败气息,目光如炬,仔细检查着尸体的眼睑、口鼻、指甲缝等细微之处。
她取出银针,探入死者喉部,片刻后取出,银针并未变黑。
她又小心地提取了死者口鼻周围的泡沫液体,放在鼻尖轻轻嗅闻,眉头微蹙。
接着,她仔细检查了尸体的颈部、手腕、踝部等所有可能遭受束缚或打击的部位。
时间一点点过去,岸边的风似乎更冷了。
终于,沈清漪站起身,脱下手套,走向陆明渊。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白皙,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肯定。
“大人,”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此女并非溺死。”
一言既出,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倾听的差役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不是溺死?那怎么会出现在湖里?还穿着嫁衣?
陆明渊目光一凝:“何以见得?”
“溺死者,因剧烈挣扎吸水,口鼻周围泡沫丰富细腻且不易破碎,呼吸道内会有大量水草泥沙等异物。但此女,”沈清漪指向尸体,“口鼻周围泡沫稀薄且易散,银针探喉,呼吸道内颇为干净,并无大量溺液和水草残留。此其一。”
“其二,”她继续道,语气平稳如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其指甲青紫,但指甲缝内并无挣扎时抓握水底淤泥水草留下的痕迹,反而颇为干净。更重要的是,我在她唇舌深处、以及咽喉部位,察觉到一丝极淡的、异常的清甜气息,混杂在腐败味中,几乎难以辨别。此气息…绝非水中应有之物。”
她看向陆明渊,目光锐利:“我怀疑,她在入水之前,便已中毒身亡。有人在她死后,为其换上这身嫁衣,抛尸入湖,制造出‘河神娶亲’失事或提前发生的假象!”
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个细节:“而且,我在她右侧耳后发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已经泡得发白的针孔痕迹。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
中毒…死后抛尸…针孔…
还有那只紧握在手中、绝非巧合出现的螭纹玉匣!
陆明渊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穿着破烂嫁衣、死状诡异的尸体上,眼底的寒意层层叠叠地漫上来,几乎要将这镜湖沿岸冻结。
这绝非简单的陋习!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残忍而诡异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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