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春堂后院那间临时充作验房的厢房门扉轻掩，却依旧隔绝不了自缝隙中丝丝缕缕渗出的、混合着苍术石灰与某种奇异甜腐的复杂气息。沈清漪静立案前，眸光仍停留在那些未能得出确切结论的验毒器皿上，心思却已飘向了方才街口那惊鸿一瞥——月白长衫，洒脱笑意，以及那石破天惊的“牵机引”三字。
“小姐，”玲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几分犹豫与好奇，“那位郎中先生…说的会是真的吗？世上真有那种古怪的毒药？”
沈清漪尚未回答，前堂方向便传来王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一道清朗含笑的陌生嗓音。
“请问，济春堂的沈神医可在？鄙人苏墨白，方才于街口摆摊，听闻贵堂接手了一桩奇案，涉及古毒之疑，特来拜会，或能略尽绵薄之力。”
声音由远及近，竟已是穿过前堂，直向后院而来。语气从容不迫，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一股自来熟般的热情，仿佛不是初次登门的陌生人，而是久别重逢的旧友。
玲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沈清漪。沈清漪清冷的眉尖微蹙，此人竟如此不拘礼数，径直闯入后院？但想到他那可能关乎案情的言论，她还是微微颔首。
玲珑这才上前拉开房门。
只见那月白长衫的年轻郎中就站在院中，负手而立，笑吟吟地望着门口。午后的微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眉眼间的洒脱之气与这满是药香、却也萦绕着死亡阴影的院落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不令人反感。
“冒昧打扰，还望沈神医勿怪。”苏墨白拱手一礼，姿态潇洒，目光快速却不失礼地扫过沈清漪，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欣赏与好奇，“在下苏墨白，一介游方郎中，途经宝地，听闻县衙得遇奇案，尸身呈现古毒之象，恰巧在下对古籍杂学、偏门方术略有涉猎，故而唐突前来，或可提供一二线索。”
他的话语直接明了，开门见山，反倒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寒暄与猜度。
沈清漪还了一礼，语气平淡：“苏先生言重了，神医之称不敢当。先生方才于街市所言‘牵机引’…”
“哦？沈神医也听到了？”苏墨白微微一笑，仿佛那只是随口闲谈，“不错，在下确实提及此毒。莫非…贵堂所遇之案，死者症状与之相符？”他说话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沈清漪身后那扇虚掩的房门，鼻翼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那丝异常的甜腐气息。
沈清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身让开一步：“先生请进一看便知。”
苏墨白从善如流，迈步踏入验房。一进门，他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神色也稍稍郑重了几分。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那盖着白布的尸体以及案上的各类器皿上。
“好重的阴腐气，却夹杂着一丝不该有的‘甜香’…”他喃喃自语，随即看向沈清漪，“沈神医，可否容在下看一看死者状况？”
沈清漪示意仵作将白布揭开一角，露出女尸肿胀发白的面孔和僵硬的手臂。
苏墨白上前，并未像寻常人那般露出畏惧或厌恶之色，反而凑得极近，仔细观察着女尸的指甲色泽、皮肤纹理，特别是耳后那处细微的针孔。他甚至从袖中取出了一枚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黑色石片，对着女尸的瞳孔照了照。
“肢体僵直尤以关节处为甚，但非溺死之僵…指甲青紫却无挣扎痕…瞳孔涣散中仍残留一丝极淡的异色…”他一边检查，一边低声沉吟，语速飞快，见解专业老辣，“死后入水，至少六个时辰以上…嗯，这针孔…入针角度极其刁钻，似是直奔某处细微脉络而去…”
片刻，他直起身，脸上那惯常的轻松笑意已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肃：“沈神医判断无误，此女确系中毒身亡后遭抛尸入水。其所中之毒，虽经湖水浸泡消散大半，但残留迹象，与古籍中记载的‘牵机引’毒性特征，确有七八分相似！”
“牵机引…”沈清漪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先生对此毒了解多少？”
“此毒之名，源于其效。”苏墨白转身，目光炯炯，“中毒之初，并无太大感觉，但毒素会随血液流转，如同无形的丝线，一点点缠绕束缚人的四肢百骸，令其逐渐僵硬麻痹，最终如提线木偶，动弹不得。然其最恶毒之处在于，中毒者神智始终清醒，能清晰感知自身生命如何被一丝丝抽离，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在极度恐惧与清醒中，眼睁睁走向死亡。”
他的描述细致入微，仿佛亲眼见过中毒者惨状，让一旁的玲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毒配方早已失传，据说源于西南密林某些古老部落的祭祀仪式，用于处决亵渎神灵之徒，以示惩戒。”苏墨白继续道，眉头微蹙，“其成分复杂，需以数种罕见毒草混合某种矿物提炼，过程极其繁琐。按理说，不应出现在此地才是…”
“祭祀仪式？”沈清漪捕捉到这个词，立刻联想到“河神娶亲”的陋习。
“正是。”苏墨白点头，“而且，以此毒手法之隐秘、毒性之奇特来看，下毒者绝非寻常人物，必然精通古毒药理，甚至可能…与某些隐秘的古老传承有关。”他话语间暗示的意味已然十分明显。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陆明渊带着张龙走了进来。他显然已听王伯禀报了苏墨白闯入后院之事，脸色冷峻，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房中那位陌生的不速之客。
“这位是？”陆明渊的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目光扫过苏墨白，带着审视与探究。
“在下苏墨白，见过县尊大人。”苏墨白不慌不忙，拱手行礼，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正式，“游历四方，略通岐黄，听闻贵县有奇案，特来叨扰，看看能否帮上点小忙。”
陆明渊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沈清漪：“清漪，情况如何？”他刻意忽略了对苏墨白的进一步询问，姿态疏离。
沈清漪简要将苏墨白关于“牵机引”和古祭祀的推断说了一遍。
陆明渊听罢，面色更沉，目光再次落回苏墨白身上：“苏先生倒是见识广博。不知先生从何得知此案？又为何对此等偏门古毒如此熟悉？”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苏墨白却仿佛浑然不觉，笑道：“大人明鉴，在下今早在街口义诊，听得往来百姓议论，说县衙从镜湖捞起个穿嫁衣的女尸，邪门得很。凑巧在下早年偶得一本残破古籍，上面记载了些类似症状的古毒，便想着过来看看，或许能提供些线索，也算结个善缘。至于熟悉么…”他摊摊手，笑容坦荡，“游方郎中，走的地方多了，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也就见得多了，混口饭吃的手艺罢了，当不得大人夸赞。”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来历，又模糊了背景，还将自己的目的包装得颇为高尚。
陆明渊深深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苏墨白却又转向沈清漪，仿佛没察觉到陆明渊的审视，从他那件半旧的月白长衫袖袋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卷。他小心地打开油布，里面是几页颜色发黄、边缘破损严重的纸张，上面用古朴的墨迹描绘着一些奇特的草药图案和密密麻麻的注解，字迹与现今通行字体略有差异。
“沈神医，”他语气变得郑重了些，将那几页残纸递了过去，“这便是记载了‘牵机引’相关信息的古籍残页，是在下多年前于一处古墓…呃，古墟中偶然所得。上面虽无完整配方，但对毒性、症状乃至部分解毒思路有所记述。留在在下这游方之人手中，不过是暴殄天物。今日见神医仁心仁术，精研此道，此物赠与神医，或许比在我手中更能发挥价值。”
他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如此珍贵的古籍残页，竟就这般轻易送出？
沈清漪微微一怔，看着那几页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残纸，又看向苏墨白那双含笑的、却显得无比真诚的眼睛。她略一迟疑，还是双手接了过来：“如此…多谢苏先生厚赠。此物于案情或许大有助益。”
“能帮上忙就好。”苏墨白笑容爽朗，仿佛只是送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礼物，“再者，能与沈神医这等同道中人交流医术，也是在下的荣幸。若沈神医日后在研究中有何不解之处，或是需要探讨一二，在下近期都会暂留清河，随时恭候。”
他的话听起来纯粹是对学术的追求，坦荡自然。
陆明渊的目光在苏墨白带笑的脸上和沈清漪手中的残页之间扫过，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他并未出言阻止，只是淡淡道：“苏先生慷慨。既然先生暂留清河，日后或有请教之处。”
“不敢不敢。”苏墨白连连摆手，笑容可掬，“大人若有差遣，在下定当尽力。如此，便不打扰大人与沈神医办案了，告辞。”
他拱手作揖，动作流畅潇洒，转身便向外走去，月白长衫在风中轻扬，很快便消失在院门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干脆利落。
院内一时寂静。
陆明渊走到沈清漪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几页古老的残页上，声音低沉：“此人出现得蹊跷，所言所赠，未免太过‘巧合’。”
沈清漪轻轻抚摸着残页粗糙的边缘，感受着其上承载的岁月与知识，清冷的眸光微闪：“其所言‘牵机引’之毒性症状，与尸身状况确然吻合。这残页…亦非作伪。无论他目的为何，此物于眼下案情，至关重要。”
她抬起头，看向陆明渊：“或许，他真只是一位恰逢其会的博学之人。”
陆明渊不置可否，只是望着苏墨白离去的方向，眸底深处，一抹审视与警惕，如寒冰凝结，久久未散。
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这位古道热肠、慷慨赠方的游方神医，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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