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卡斯尔的空气变了味道。
亨特河口的风,常年裹挟着三种独特的芬芳:大海的咸腥,河口湿地的草木气息,以及自工业区飘来的、混杂着铁水与煤炭的炽热味道。前两者是这片土地古老的记忆,后者则是联邦新生力量的心跳。工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甚至引以为傲。它意味着工作、薪水和正在被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国家。
但在这个初夏的午后,空气中多了一丝焦躁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酸味。它并非来自高炉,而是源于人心。
麻烦的火星,是在钢铁厂二号转炉车间的巨大厂房里被点燃的。
那是一个足以容纳数个教堂的钢铁森林,穹顶高耸,结构梁纵横交错,终日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工业交响。
起因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一位来自维多利亚的年轻工人芬恩,在操作天车吊运一罐新出炉的耐火砖时,因为一时分神,吊钩晃动幅度稍大,罐底与钢制平台发生了碰撞。几块滚烫的耐火砖从罐中跌落,砸在了一旁堆放的、准备用于下一炉钢水运输的备用耐火材料捆包上,高温瞬间引燃了草绳和油布包装,冒起了一股呛人的黑烟。
事故本身并未造成任何实质性损失,火焰很快被巡视的工头用沙土扑灭。
按照工厂新颁布的、由德国工程师汉斯·施密特亲自拟定的《安全生产手册》第三章第十七条乙款,此类因操作疏忽导致物料损耗的事件,属于丁类事故,需记录在案,并罚扣当班工人半日的薪水。
在过去,这根本算不上事。在工厂初建、一切都还粗放的阶段,比这更严重的泼溅和损耗司空见惯。
施密特先生虽然以严谨着称,但只要不触及核心设备安全和人身安全,他通常会对着这些小错误挥挥手,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嘟囔一句下次注意,然后便不再追究。
但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
当一名德籍的见习工程师拿着记录板,一丝不苟地记下事故经过,并准备让芬恩签字确认罚款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等等!”
工段小组长肖恩·马奎尔拨开围观的工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是个典型的爱尔兰裔,身材不算高大,但肩膀宽厚,一头浓密的红发总是显得有些杂乱。他那张布满雀斑的脸上,长着一双极富感染力的蓝色眼睛,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充满激情的手势。
他不是邓特伦军校培养出的那种纪律严明的管理者,而是从最底层的炉前工中,凭借着过人的力气、能言善辩的口才和为兄弟出头的义气,一步步被提拔起来的。在工人中,他的威信甚至超过了那些拿着图纸的德国专家。
“半日薪水?”马奎尔一把按住工程师的记录板,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燃着火焰,“就为了几捆被熏黑的破砖?克劳斯先生,你知道对芬恩来说,半日薪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那五个孩子这个星期的晚餐里,将不会有牛奶!意味着他体弱多病的妻子,买不起医生开的止咳药水!”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车间里回荡,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机器的轰鸣似乎都低了一些。工人们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围了过来,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德籍工程师克劳斯涨红了脸,试图解释:“马奎尔先生,这是规定。规定是为了保证生产的安全和……”
“规定?”马奎尔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他转向围拢过来的工友们,张开双臂,如同一个站在街垒上的革命家,“是啊,规定!我们在这里,每天十二个小时,守着这能把人烤化的转炉,呼吸着能把肺染黑的粉尘,用我们的血汗,为这个国家炼出每一块钢铁!我们得到的不是奖赏,不是体恤,而是一本比圣经还厚的、写满了罚款的规定!”
这番话极具煽动性,如同将一根烧红的钢钎,插进了工人们积压已久的情绪火药桶里。高强度的劳动、严苛的德式管理、远离家乡妻儿的孤独、以及与那些薪水高昂、态度傲慢的外国专家之间无形的隔阂……所有这些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
“说得对,肖恩!”人群中有人喊道,“上个星期,我的靴子破了,他们就罚了我两先令!”
“还有食堂那难吃得像猪食一样的土豆泥!”
“凭什么那些德国佬能住在有独立卫生间的宿舍里?”
群情开始激愤,鼓噪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汉斯·施密特本人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剑拔弩张的景象。他皱紧了眉头,试图用自己作为总工程师的权威来控制局面。“安静!”他用尽力气喊道,“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芬恩的操作失误是事实,按照规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奎尔更响亮的声音打断了。“规定,规定!施密特先生,你的规定里,有没有写着工人的尊严值多少钱?有没有写着我们的汗水应该得到怎样的尊重?今天,如果芬恩这半日薪水被扣掉,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停下来!我们不干了!”
“不干了!”
“罢工!”
“罢工!”
这两个字,如同燎原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车间。工人们举起了手臂,高声呐喊。汉斯·施密特看着眼前这片愤怒的海洋,第一次在他那张总是充满自信和掌控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错愕和无力。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他图纸上的精密计算,正朝着失控的方向滑去。
当天下午,在马奎尔的带领下,二号转炉车间的所有工人正式宣布罢工。
他们没有离开工厂,而是占据了车间,熄灭了炉火,静坐示威。他们的要求,在马奎尔的提炼下,变得简单而极端:
一、立刻取消对芬恩的处罚;
二、废除现行《安全生产手册》中的所有罚款条款;
三、开除那名记录事故的德籍工程师克劳斯,并要求总工程师施密特公开道歉。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让厂方和远在悉尼的官方工会都措手不及。
整个钢铁厂的心脏——炼钢车间,陷入了停滞。而肖恩·马奎尔,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组长,凭借着这次事件,声望达到了顶峰。
他新近秘密成立的,旨在对抗已被总督府收买的软弱工会的工人兄弟会,在一夜之间,成为了纽卡斯尔工人心中的一杆新旗帜。
喜欢建国澳大利亚,从袋鼠到巨龙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建国澳大利亚,从袋鼠到巨龙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