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岛的奥斯本庄园，是维多利亚女王最钟爱的避世之所。这里没有伦敦的雾气和喧嚣，只有咸咸的海风，以及精心修剪的花园。然而，对于此刻的亚瑟而言，岛上清新的空气，也无法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分毫。
他正站在女王的书房外，等待着那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召见。他的父亲和伯父已经进去一刻钟了。他能听到门后隐约传来压抑的交谈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卫兵站在门边，如同石雕，目不斜视。
亚瑟知道，这是最后的审判。去印度，还是去澳大利亚，全凭他祖母的一句话。在整个大英帝国，这位身材矮小，永远穿着一身黑色丧服的老妇人，拥有绝对的权威。
门开了。他的伯父伯蒂走了出来，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与他父亲一同离开了。
“女王陛下召见您，王子殿下。”侍从官低声说。
亚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迈步走进了书房。
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维多利亚女王正坐在一张巨大的书桌后面，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报告。她看起来比画像上更加瘦小，岁月的痕迹深刻地刻在她的脸上，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
“亚瑟。”女王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她没有让他行礼，只是用手中的象牙拆信刀，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坐下。”
亚瑟依言坐下。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审视。
“我看了你的那篇文章。”女王平静地开口，仿佛在谈论天气，“写得不错。阿尔伯特在世时，也很喜欢和剑桥的那些学者们讨论这些经济问题。他说，一个国家，就像一个家庭，必须懂得如何记账。”
亚瑟有些意外。他原以为会是一场严厉的训斥，没想到开场白竟如此平和。
“但是，”女王的话锋一转，“阿尔伯特也知道，账本是不能随意给外人看的。尤其是当家里还有一群不争气的孩子，和一群虎视眈眈的邻居时。”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上面放着一份文件，正是那篇论文的剪报。
“你的父亲很生气，认为你玷污了王室的荣誉。你的伯父则更担心这会成为议会里那些激进派攻击政府的借口。他们都认为，应该把你送到一个安分的地方，让你学会什么叫谨言慎行。”
“祖母，我……”
“我还没说完。”女王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告诉了我你的请求。澳大利亚。一个遥远，而且粗野的地方。为什么是那里？”
这是关键问题。亚瑟知道，他接下来的回答，将直接决定女王的态度。他不能表现出被流放的委屈，更不能流露出投机取巧的心思。他必须让女王相信，这是一个深思熟虑后，对帝国有利的选择。
“因为帝国正在面临转型，祖母。”亚瑟选择了一个宏大的开篇，“世界各地的财富，通过贸易和殖民，源源不断地汇入伦敦。但这种模式正在接近极限。我们的工业优势正在被德国和美国追赶，我们的殖民地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女王的神情。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静静地听着。
“印度是帝国最重要的财富来源，但那里的管理成本也最高昂，民族情绪日益复杂。非洲的价值在于原材料，但开发和控制需要漫长的时间。加拿大离美国太近，时刻处于华盛顿的引力之下。”
“而澳大利亚，”亚瑟的声音里注入了一股力量，“它拥有成为帝国新支柱的一切潜力。它有广袤的土地，丰富的矿产，足够的人口基础，以及对女王您和帝国的忠诚。最重要的是，它远离所有的潜在竞争对手，是一个天然的战略大后方。”
“你想去那里做什么？”女王问道，她的问题永远如此直接。
“不仅仅是去做一个总督，在悉尼或墨尔本的总督府里消磨时间。”亚瑟迎向女王的目光，毫不退缩，“我想去整合它。现在的澳大利亚，是六个互相猜忌、各自为政的殖民地。他们的铁路轨距不同，关税壁垒森严，法律体系也存在差异。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我想推动他们建立一个统一的联邦。一个统一的政府，统一的军队，统一的市场。然后，利用那里的煤矿和铁矿，建立起不亚于英格兰北部的重工业基地。我们可以造自己的战舰，来保卫我们在太平洋的航线，而不是总要依赖本土的舰队。我们可以生产足够的粮食和羊毛，在战争时期，成为帝国最可靠的补给基地。”
“当欧洲的局势变得紧张，当帝国的力量需要集中在北大西洋和印度洋时，澳大利亚将是我们在南半球最坚固的堡垒，是帝国永不沉没的陆地航母。”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在跳动。
女王的眼睛微微眯起，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亚瑟的这番话，远远超出了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范畴。这不像是一时冲动的辩解，更像是一份酝酿已久的施政纲领。
“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很动听。”女王缓缓开口，“但是，这很难。殖民地的那些政客们，个个都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伦敦的议会，也不会轻易批准你这么大的动作。这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财政部是不会为你的幻想买单的。”
“我知道这很难。”亚瑟点头，“但并非不可能。民心是渴望统一的，这需要有人去引导。至于钱，办法总比困难多。澳大利亚的地下，就埋藏着足以启动这一切的财富。我需要的，不是议会的拨款，而是您的授权，祖母。一个可以让我放手去做的，来自女王的授权。”
女王再次沉默了。她拿起桌上的那份剪报，又看了一遍。那上面刺眼的标题和大胆的预测，似乎在这一刻，与眼前这个年轻人野心勃勃的计划，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
一个能看到帝国潜在危机的人，或许，也真的能看到帝国潜在的机遇。
让他去印度，在军队里待上几年，他或许会变得成熟，变得稳重，但那份远超同龄人的锐气和视野，也可能会被一同磨掉。而一个平庸的王子，对庞大的王室来说，毫无用处。
“你很像他。”女王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亚瑟知道，她说的是已经去世三十年的阿尔伯特亲王。那位来自德意志小公国的亲王，也曾因为他超前的思想和对科技、工业的热情，而被英国的旧贵族们排斥。
女王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亚瑟，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海峡。
“好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清晰，“既然你认为澳大利亚是帝国的未来，那就去吧。去证明给我看。”
“你的总督任命，我会亲自签署。不是新南威尔士，是整个澳大利亚联邦未来的第一任总督。虽然这个联邦现在还只存在于你的嘴里。”
“亚瑟。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阿尔伯特的名字蒙羞。”
亚瑟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以及那片遥远大陆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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