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港的夜色,被细密的雨丝和海雾搅得浑浊不清。煤气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氤氲开来,勉强照亮码头区那些鳞次栉比的仓库和船具店的轮廓。空气中,咸腥的海风混合着烂鱼、焦油和廉价烟草的气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港口的、粗粝而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美人鱼之歌酒馆就坐落在这个港口的边缘。它没有上流俱乐部那种彰显身份的橡木大门和黄铜铭牌,只有一块被海风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制招牌,上面画着一个袒胸露乳、姿态妖娆的美人鱼。招牌下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是退休的水手、码头工人和那些跑单帮的底层商贩们,在一天辛劳后寻求慰藉的入口。
当汤姆·霍根和比利·休斯一前一后地推门而入时,一股混合着朗姆酒、劣质啤酒和汗水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酒馆里人声鼎沸,空气燥热。男人们挤在简陋的木桌旁,就着昏暗的油灯光,大声地吹嘘、咒骂和赌博。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木屑,用来吸收泼洒的酒水和客人们吐出的烟头。
霍根那魁梧的身形和不怒自威的气场,让门口附近一张赌桌上的喧哗声,瞬间低了几个分贝。他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酒馆最深处那个用木板隔出来的独立包厢上。包厢门口,没有卫兵,没有侍从,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酒馆老板的、穿着脏兮兮围裙的独眼老人,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看到霍根,老人只是用下巴朝包厢里指了指,便不再理会。
霍根与休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深知这种地方的生存法则。总督殿下选择在这里会面,本身就传递出一种非同寻常的信号。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的景象却与外面的嘈杂截然不同。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擦得发亮的圆桌和几把椅子。一盏防风煤油灯在桌子中央,投下稳定而明亮的光。亚瑟王子正独自坐在桌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权力的总督礼服,只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便装,显得像个家境优越的年轻学者。他面前,只放着一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与这个酒馆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
“霍根先生,休斯先生,请坐。”亚瑟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平和的微笑,主动伸出手与他们相握。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没有丝毫王室成员常有的那种疏离感。
霍根和休斯在桌边坐下。霍根将自己宽厚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像一头准备进入战斗状态的熊,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而比利·休斯则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他那双镜片后的锐利眼睛,快速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以及亚瑟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殿下,您信上说,我们共同的朋友遇到了一些麻烦。”霍根开门见山,他不喜欢绕圈子。
“是的。”亚瑟点了点头,他口中的朋友,指的正是那份来之不易的、维系着整个联邦劳资关系稳定的《劳资关系契约》。他没有直接谈论罢工,而是将一份用牛皮纸包裹的文件,推到了桌子中央。
“在谈论麻烦之前,我想请两位先看一些有趣的数据。”
休斯伸手接过文件,将其打开。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文字,只有十几张由阿尔弗雷德·马歇尔教授亲手绘制的图表。
图表清晰地勾勒出了过去两个月里,几笔庞大资金的诡异流向。它们从托马斯·佩恩的私人银行里,以无数个小额匿名账户的形式被提取出来,像地下暗河一样,绕过了所有的常规监管,最终汇入到了几个新近在纽卡斯尔和墨尔本注册的、名为工人互助基金会的慈善组织账户中。
另一张图表则显示,这些基金会的资金,几乎全部以生活困难补助的名义,发放给了此次罢工中最为活跃的那些组织者,其中最大的一笔,就流向了肖恩·马奎尔本人。
“他们在收买我们的人?”霍根看着那清晰的资金流向图,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变得低沉。背叛,尤其是来自内部的背叛,是他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不,霍根先生,比单纯的收买更聪明,也更恶毒。”亚瑟摇了摇头,纠正道,“收买,只能换来个人的忠诚。而他们现在做的,是资助。他们不是在收买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在资助一种最极端、最愚蠢、也最具破坏性的声音。他们把毒药,伪装成最甜美的糖果,递到那些对现实最不满、头脑最简单的工人口中。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提高工人的待遇,那是你们工会联盟在做的事情。他们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我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那个基于谈判和妥协的体系。他们要让工厂停工,让铁路停运,让这个国家重新回到他们所熟悉的、那种可以让他们浑水摸鱼的混乱和对抗之中。”
亚瑟的分析,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事件的本质。
比利·休斯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彻底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工人阶级内部的战争,一场意识形态的战争。敌人不再是明确的、站在谈判桌对面的牧场主或工厂老板,而是隐藏在自己队伍里,那些打着兄弟旗号、却在为另一群人服务的叛徒。这比任何公开的斗争都更危险。
“我们该怎么办?”霍根问道。他第一次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比那些手持武器的武装护卫更可怕、也更难对付的敌人。
“我不能动用军队或警察。”亚瑟坦诚地看着他们,目光诚恳而坚定,“那样只会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巴不得我把枪口对准罢工的工人,那样我就彻底站到了全体劳动者的对立面,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我描绘成一个残暴的独裁者。”
“所以,这件事,只能由你们,由工会自己来解决。正如同一个健康的身体,在发现癌细胞时,必须依靠自身的免疫系统去清除它们一样。你们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毒瘤,从你们健康的身体里,亲手切除。”
他停顿了一下,给两人留出思考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我需要你们,派最可靠的人,深入到那些罢工的工人里去。不要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指责他们,而是要像兄弟一样去倾听他们。搞清楚他们真正的困难是什么,哪些是不合理的煽动,哪些又是我们确实需要改进的问题。然后,用我们共同制定的《契约》,用仲裁法院这个合法的武器,去为他们争取真正应该得到的权益。要让工人们亲眼看到,谁才是真正为他们着想的组织。”
“同时,”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个肖恩·马奎尔和他所谓的工人兄弟会,与佩恩银行资金往来的直接证据。不仅仅是账目,我需要人证,需要一个能把整条阴谋链都串起来的人证。”
“而我,”亚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深邃的弧度,“会为你们准备好一个舞台。一个让所有澳大利亚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真相、听到每一个细节的舞台。”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霍根和休斯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在飞快地思考着。亚瑟的计划直指核心。他要将这场阴谋,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让敌人无所遁形。而执行这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落在了他们工会联盟的肩上。这既是巨大的压力,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机遇。
许久之后,汤姆·霍根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伸出了他那只因为常年劳动而布满厚茧的大手。
亚瑟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比利·休斯看着眼前这幅画面——一个王室的王子,和一个爱尔兰裔的工运领袖,在一家龙蛇混杂的码头酒馆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结盟。他知道,这个国家,正在发生一些深刻的、足以载入史册的改变。
“殿下,”休斯最后问道,“您为什么选择相信我们?”
亚瑟松开手,端起了那杯黑啤酒,喝了一口。
“因为我相信,你们比我,更爱这片土地上的工人。也因为我相信,健康的肌体,终将战胜病毒。”他平静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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