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巨树流淌的金辉,似乎也无法穿透涂山主殿深处那片区域的凝重。这间位于主殿东翼的议事厅,并非寻常大殿的恢弘敞亮,而是由千年灵木雕琢而成,四壁镶嵌着温润的夜明玉石,散发出恒定而柔和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灵木特有的冷冽香气,混合着墨锭与陈旧卷宗的沉淀气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权力的重量与决策的肃穆。
陈暮抱着几卷刚从内库取出的、记录着近十年边境贸易波动的厚重玉简,小心翼翼地沿着铺着深色绒毯的回廊走来。他是奉容容姐之命,将这些资料送去议事厅给红红姐参考。
容容姐并未多言,只嘱咐他放下便离开,不可打扰。但越是如此,陈暮越是感觉到今日涂山心脏的搏动,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滞涩。
还未走到那扇雕刻着九尾狐图腾的沉重木门前,一阵压抑着怒火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便如同闷雷般滚了出来,瞬间攫住了陈暮的脚步!
“——荒谬!”
是红红姐的声音!但那声音里蕴含的,不再是焚尽万物的炽热威严,而是一种被强行压制、却依旧如同熔岩在厚厚岩层下奔涌的磅礴怒意!仅仅是这声音的余波,就让回廊里的空气温度骤然升高了几分,陈暮怀中的玉简都似乎微微发烫。
“我涂山立世之本,便是独立自主,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维系妖界平衡,庇护弱小,此乃苦情树赋予的使命,亦是吾等血脉中流淌的誓言!何时轮到他们来指手画脚,以所谓‘大势’之名,行胁迫之实?!”
陈暮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从未听过红红姐用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
在他心中,红红姐是涂山的天,是足以焚尽一切来犯之敌的烈焰战神,是强大到令天地失色的存在。什么“胁迫”?什么“指手画脚”?谁敢对红红姐、对涂山如此?!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抱着玉简,如同被钉在原地般,悄悄挪到议事厅巨大木门旁一根粗壮的廊柱阴影里。厚重的门扉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细微的缝隙,如同命运之眼,悄然开启。
透过缝隙,陈暮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议事厅内光线沉凝。巨大的墨玉髓长案后,涂山红红端坐于主位。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如雪的长裙,赤红的长发如同凝固的火焰瀑布垂落肩头。
但此刻,她周身那股焚尽八荒的炽烈气场却仿佛被强行收束、压缩,化作一种沉凝到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她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扣着长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玉般的光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墨玉髓生生捏碎!
那双平日如同熔融黄金般燃烧着力量与威严的赤金色眼眸,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的怒焰,锐利得如同能洞穿虚空的利剑,死死盯着长案对面。
长案对面,坐着三位狐妖长老。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银白如雪、面容古拙、额生一道深深竖痕的老者——涂山松长老。他穿着一身象征资历的深紫色绣金纹长袍,手中拄着一根虬结的、顶端镶嵌着青玉的灵木杖。
此刻,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正迎着红红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怒焰目光。
另外两位长老,一位是面容严肃、气质刚硬如铁的涂山岩长老,另一位则是气质相对温和、但此刻也眉头紧锁的涂山蒲长老。
“大当家息怒。” 涂山松长老的声音苍老而沉稳,如同古钟低鸣,试图在熔岩之上铺一层降温的沙石。“老朽等并非不知涂山祖训,更非质疑大当家守护涂山独立之心。只是……时移世易啊。”
他重重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北山妖帝石宽,虽与涂山素有旧谊,然其麾下新崛起的‘黑曜石部族’首领石震,野心勃勃,作风强硬。此次联合西西域沙狐一族、南国部分边陲势力共同发难,措辞强硬,绝非空言恫吓。”
涂山岩长老接过话头,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他们提出的要求,看似只是开放特定边境坊市、降低某些矿产关税、共享部分涂山独有的灵植培育秘法……甚至要求涂山在几处有争议的灵脉归属上保持‘中立’。” 他冷哼一声,空气中仿佛有火星迸溅,
“但此例一开,便是堤溃蚁穴!今日让一寸,明日他们便会索要一尺!涂山独立超然的地位,必将被蚕食殆尽!我涂山岩,宁战死,绝不退让半步!” 这位以刚烈着称的长老,眼中燃烧着与红红相似的怒火。
“岩长老之言,亦是老朽肺腑!” 涂山松长老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然则,大当家,请再思量。对方此次并非单打独斗,而是三方势力暗中串联,同时发难。石震手握北山精锐‘撼地军’,沙狐一族虽居沙漠,其‘流沙陷阵’之术诡谲难防,南国那些边陲势力更是善于用毒驱蛊,手段阴狠。若三方同时施压,甚至……不惜挑起局部冲突……”
涂山蒲长老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字字沉重:“大当家,涂山虽强,但以一己之力,同时抗衡三方联合的锋芒,纵能胜,亦是惨胜。苦情巨树庇护之地,固然无虞,然我涂山散布各处的商路、驿点、依附于涂山羽翼之下的众多弱小妖族族群……必将首当其冲,生灵涂炭。届时,涂山所守护的‘平衡’与‘和平’,又从何谈起?”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望向红红:“独立自主,固然是涂山脊梁。但为守护涂山治下万千生灵免遭战火,为保全涂山根基不受重创,在某些非核心利益上,做出些许……策略性的、暂时的让步,以换取时间,分化瓦解其联盟,是否……也是一种守护?”
“策略性的让步?暂时的妥协?” 红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裂口!她猛地站起身,素白的长裙无风自动,赤红的长发如同火焰般在她身后猎猎飞扬!
议事厅内的温度瞬间飙升,空气仿佛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墨玉髓长案表面甚至升腾起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热浪!
陈暮躲在廊柱后,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气浪扑面而来,怀中的玉简滚烫得几乎要脱手!他死死咬住牙关,碧色的眼眸因极致的震撼而睁大到极限!
“蒲长老!” 红红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沉的痛楚,“你告诉本座!今日让出一处矿脉开采权,明日是否就要让出涂山边境一座坊市的管辖权?后日,是否连我涂山庇护的弱小族群,也要拱手送于他人屠刀之下,以换取那所谓的‘和平’?!”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陨星,扫过三位长老,最终定格在虚空中,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墙,看到了涂山之外那虎视眈眈的狰狞爪牙。
“涂山的独立,并非一句空谈!它是无数先辈以热血铸就!是苦情树光辉照耀下,不容玷污的尊严!它更是悬挂在那些依附于涂山、信任涂山的万千生灵头顶的,唯一的保护伞!这把伞若因怯懦与算计而收起一角,便意味着庇护之下的生灵,将暴露于风雨屠刀之下!今日退一寸,他日便无立锥之地!涂山的脊梁若弯了,涂山便不再是涂山!”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陈暮的心坎上,也敲打在三位长老的心头。涂山松长老深深垂下头,握着灵木杖的手微微颤抖。
涂山岩长老紧抿着唇,眼中是感同身受的激愤与无奈。涂山蒲长老则面色发白,嘴唇翕动,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红红胸膛剧烈起伏,那焚天的怒焰在她眼中燃烧,却仿佛被一层沉重的、名为“责任”的寒冰所包裹、压制。她缓缓坐回主位,赤金色的眼眸深处,那熔岩般的光芒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沉重。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长案上一份摊开的、用某种异兽皮制成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妖文和代表三方势力的狰狞印记。
“他们以为,联合施压,便能撼动涂山根基?便能逼本座就范?” 红红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本座可以战!涂山从不惧战!涂山红红的拳头,足以焚尽一切来犯之敌!雅雅的玄冰,足以冰封万里山河!容容的智谋,足以令他们的联盟从内部崩解!”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上那西西域沙狐一族的印记,一股微不可查的焦糊味传来,印记的边缘竟被她的指尖温度灼得微微卷曲!
“但……代价呢?”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望向那流淌着金辉的苦情巨树树冠,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凡俗的脆弱与迷茫。
“战火一起,涂山治下,多少安宁的家园将化为焦土?多少无辜的生灵将流离失所,甚至……灰飞烟灭?本座守护的涂山,守护的平衡,难道最终要以万千生灵的骸骨来堆砌吗?这……难道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这……难道就是本座想要的‘胜利’?”
沉重的疑问,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砸在寂静的议事厅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红红指尖无意识摩挲卷宗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以及三位长老沉重的呼吸声。那焚尽八荒的力量,此刻却被困在了一个名为“守护”与“代价”的、无解的囚笼之中。
陈暮躲在廊柱后,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怀中的玉简早已忘记了滚烫,只有一种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红红姐焚天的怒焰被强行压抑的挣扎!
看到了她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
看到了那足以冰封万物的力量,在面对复杂局势时,竟也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更看到了那“涂山独立”四个字背后,所背负的、足以让神明都感到窒息的重担!
强大如红红姐……竟然也有如此深重的烦恼?涂山,这片给予他庇护、温暖、教导的净土,这片在他心中如同世外桃源般美好的家园,在光鲜强大的外表之下,竟也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面临着如此险恶的处境?
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的眩晕感袭来。他一直以为,只要红红姐在,涂山便是绝对安全的堡垒。雅雅姐的冰,容容姐的智,足以扫平一切障碍。
他所有的恐惧,只源于自身的弱小与时间的无情。他从未想过,涂山本身,这棵参天大树,也会在凛冽的寒风中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意图折断其枝干的巨大压力!
“大当家……” 涂山松长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许……可尝试联络傲来国?那位三少爷……”
“傲来?” 红红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赤金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那群猴子,向来置身事外,视妖界纷争如同蝼蚁嬉戏。他们的心思,比星空更深邃难测。与其寄望于不可控的变数,不如……”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卷宗,手指在灼焦的印记旁轻轻敲击着,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在无形的沙盘上推演着万千可能。“……不如,先让他们自己乱起来。沙狐与北山,真就铁板一块?南国那些边陲小族,所求不过是蝇头小利……”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开始部署。三位长老凝神倾听,时而点头,时而提出补充。议事厅内的气氛,从刚才的怒焰滔天,转向了一种沉潜的、暗流汹涌的密谋。
陈暮抱着玉简,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廊柱阴影。他沿着来时的回廊,一步一步,走得异常缓慢。脚下柔软的绒毯,此刻却仿佛布满荆棘。怀中的玉简沉重得如同山岳。
他没有再去送玉简。此刻靠近,只会是打扰。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那株巨大的苦情树下。仰起头,金色的花海依旧在树冠深处无声流淌、坠落,神圣而永恒。然而,此刻这漫天金辉落在陈暮眼中,却仿佛带上了一层沉重而忧伤的滤镜。
他想起容容姐姐在花雨中的低语:“花开花落终有时,缘起缘灭不由人。” 当时他懵懂,只觉伤感。如今,他似乎隐隐触摸到了这句话背后更深沉的无奈——强大如红红姐,也无法完全掌控涂山的命运;永恒如苦情树,其庇护下的涂山,也并非真正的、隔绝风雨的世外桃源。
他靠着冰冷的树干滑坐下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巨大的板状根脉形成的凹陷里。碧色的眼眸失神地望着簌簌飘落的金色花瓣。花瓣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
原来,容容姐姐教他认字、算数、引气、下棋、观世……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掌握力量,不仅仅是为了对抗时间的诅咒。
更是为了让他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一个充满了力量博弈、利益纠葛、复杂人心、以及连最强者也无法完全掌控的无奈的真实世界。
涂山并非世外桃源。它是一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巨舟,而红红姐,是那竭尽全力掌舵、试图为舟上生灵遮风挡雨的船长。
她强大,却非万能;她坚定,却也会疲惫;她守护一切,却不得不面对守护本身带来的、残酷的取舍与代价。
陈暮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混杂着对红红姐深深的心疼,以及对涂山未来的忧虑,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的心头。
那因为渴望力量而点燃的星火,在此刻,仿佛被这残酷的现实之风吹得明灭不定,却又在摇曳中,悄然融入了更深沉的责任与理解。守护涂山,守护容容姐姐……这誓言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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