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的震怒与无奈,最终被冰冷的现实所压倒。
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位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的年轻天子,在接连收到陕西告急、中原糜烂、辽东吃紧的奏报后,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一个事实:朝廷已无力再在朔方这条战线上投入任何资源了。
继续强硬征剿,不仅胜算渺茫,更可能将这支能打敢拼的力量彻底推向对立面,甚至与辽东的后金或中原的流寇合流,那将是灭顶之灾。
经过朝堂上几番激烈的、甚至带着几分绝望色彩的争论,以周延儒为首的主抚派,终于艰难地占据了上风。
他们的理由很现实:与其耗费国力去攻打一个暂时只求自保的势力,不如暂时承认其存在,给予名分,进行羁縻,换取北方边境的暂时安宁,以便集中最后的力量去扑灭中原已成燎原之势的流寇烽火。
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春,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在一队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护卫能力的钦差仪仗的簇拥下,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已是北疆焦点的野狐岭。
这道圣旨的措辞,充满了天朝上国特有的傲慢与不得已的妥协。
圣旨中,崇祯皇帝以一副“皇恩浩荡”、“宽宏大量”的口吻,“念尔等纠合流民,保境安民,抵御外虏,尚有微功”,故“特开天恩”,赦免朔方军民“此前聚众抗官、僭越不法之罪”,正式册封陈远为“朔方总兵官,挂征虏将军印,节制朔方诸军事”。
这等于在名义上承认了朔方都督府的合法地位,并将其纳入了明朝的官军体系。
但同时,圣旨也严词要求朔方军“恪守臣节,整饬兵马,听候朝廷调遣,共剿流寇,以报君恩”。
招安,终于来了。
但这纸诏书,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朝廷在遭遇惨重失败、内外交困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缓兵之计和体面下的退让。
字里行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和对未来控制的期望。
消息传开,野狐岭内外反应不一。
普通军民中有不少人松了口气,毕竟“招安”意味着被朝廷承认,不再是“反贼”,可以过上相对安定的日子。
但核心层却保持着高度的清醒。
宣读圣旨的钦差大臣,是一位姓王的礼部郎中,带着几分京官的倨傲。
他本以为,这群边陲的“草莽”见到天朝诏书,必定会感激涕零,山呼万岁,跪谢天恩。
他甚至在心中演练好了接受跪拜、宣读训诫的场面。
然而,当圣旨宣读完毕,陈远上前接旨时,场面却并未如他预期。
陈远只是微微躬身,双手接过圣旨,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并未按照常规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王钦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强压着不悦,端着官腔道:“陈总兵,皇恩浩荡,天威难测。
尔等蒙此殊恩,当恪尽职守,尽忠报国,何以……礼仪如此怠慢?”
他特意在“礼仪”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远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不卑不亢地说道:“钦差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圣旨所言,关系朔方万千军民未来,非同小可。
岂能草率行事?还请钦差大人移步议事堂,我等详细商议这‘朔方总兵’该如何履职,这‘共剿流寇’又该如何施行。”
说罢,不等钦差反应,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王钦差心中愠怒,但见陈远身后秦玉凤、赵胜等将领按刀而立,目光炯炯,周围军容肃杀,心知此地非比寻常,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得勉强压下火气,随着陈远步入戒备森严的议事堂。
落座之后,陈远并未寒暄,直接命人抬上几大箱厚厚的账簿和一张巨大的朔方及周边地图。
他指着这些物件,对王钦差说道:“钦差大人,朝廷既委任陈某为朔方总兵,节制诸军事,想必不是让陈某做个空头将军,带着弟兄们喝西北风吧?”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千斤:“请问大人,朝廷计划拨付给朔方镇的粮饷每年几何?何时能够到位?
将士们所需的军械、甲胄、箭矢,由何处补给?
麾下将士此前浴血奋战,有功者甚众,朝廷的封赏如何落实?抚恤又如何发放?”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漫长的边境线:“再者,朔方地广人稀,直面蒙古诸部与辽东强虏,欲保境安民,需修建堡寨、训练精兵、囤积粮草,这些开销,巨大无比。
朝廷是打算全额拨付,还是部分支持?
若朝廷无力支持,我这朔方总兵,又该如何向数万信赖我的军民交代?”
陈远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句句实在,句句戳中要害,却把王钦差问得目瞪口呆,额头冒汗。
他哪里知道这些具体细节?朝廷国库空虚得能跑老鼠,连京营的饷银都时常拖欠,哪有余钱来供养这支刚刚打垮了官军的“招安”军队?
这所谓的招安,本质上就是空手套白狼,给个名分,让其自生自灭,关键时刻能当炮灰用就不错了。
王钦差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含糊其辞:“这个……陈总兵所虑,本官定当奏明圣上……朝廷自有安排……自有安排……”
陈远见钦差窘态,心中冷笑,知道朝廷的底牌已被摸清。
他不再逼问,而是话锋一转,趁热打铁,提出了朔方方面的“条件”。
这些条件,是陈远与柳如是、秦玉凤、苏婉清等人早已商议好的,旨在为朔方争取最大限度的自主权和实际利益。
陈远神色郑重,一条一条清晰地陈述:
1. 自治之权:朔方之地,军政、民政、财政,皆由朔方都督府(可改称总兵府)自行管理,官员任免、赋税征收、律法施行,朝廷不得干涉。
朔方仅名义上接受朝廷节制,奉大明正朔,但拥有完全的自决权。
2. 贸易之利:朝廷需开放朔方与山西、陕西等内地州府的贸易通道,不得设卡阻拦。
盐、铁、茶、布匹等军民所需物资,以及朔方的马匹、皮毛等特产,可自由交易,朝廷不得课以重税,并需保障商路安全。
3. 官职之实:不仅陈远需受封总兵,其麾下主要将领、文职官员,如秦玉凤、柳如是、苏婉清、赵胜等人,朝廷需正式册封相应的参将、守备、同知、佥事等官职,给予告身印信,以安人心,定名分。
4. 钱粮之助:朝廷需象征性拨付一部分“开拔安家”粮饷,以示招安诚意,数额不必巨大,但必须有。
同时,朔方为朝廷守边,抵御后金,战时若需出境作战,粮饷应由朝廷保障。
这些条件,听在王钦差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这哪里是接受招安?
这分明是划疆自治,形同藩镇!
几乎就是将朔方变成了一个国中之国!
朝廷除了得到一个虚无的“节制”名分,什么实际控制权都得不到,反而要付出贸易便利和部分名义上的官职。
王钦差听得脸色发白,汗如雨下,连连摆手:“陈总兵!此言差矣!此等条件,形同割据,朝廷……朝廷万万不会应允!”
陈远却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钦差大人,此非条件,乃是朔方数万军民得以安身立命、继续为朝廷守御北疆之基础。
若朝廷不允,我等只好继续‘保境安民’,这总兵印信,只怕是受之有愧,难以服众啊。”
话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王钦差在野狐岭如坐针毡,面对陈远的强硬态度和朔方军隐隐透出的杀气,他深知此事已非自己所能决断,更无讨价还价的资本。
最终,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将朔方的“条件”带回北京,由朝廷定夺。
送走灰头土脸的钦差后,朔方核心层再次齐聚议事堂。
柳如是首先开口,冷静分析:“朝廷招安,实为无奈之举,意在稳住我们,以便腾出手脚全力剿灭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此乃缓兵之计,绝不可信。”
秦玉凤手握剑柄,英气逼人:“正好!我们可借这名分,光明正大地休养生息,扩军练兵,积蓄力量。
待朝廷与流寇两败俱伤,或天下有变,便是我朔方崛起之时!”
苏婉清点头赞同:“眼下最要紧的是恢复生产,安抚流民,储备粮草。有了这层官身,与内地贸易也会便利许多,于民生大有裨益。”
陈远看着沙盘上广阔的北方地图,目光深邃:“诸位所言极是。
朝廷无力北顾,此乃天赐良机。
我们便与他来个虚与委蛇,假意接受招安,换取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和发展空间。
但切记,刀枪不可入库,马匹不可放南山!
需加紧备战,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静观天下之变!”
计策已定,朔方这台精密的机器再次运转起来。
表面上,野狐岭升起了“明”字大旗和“朔方总兵官陈”的帅旗,陈远接受了朝廷的册封,公文往来也使用崇祯年号。
朔方军似乎成了大明官军的一部分。
但暗地里,一切照旧。
都督府的架构并未改变,柳如是、苏婉清、秦玉凤等人各司其职,掌控着实权。
《朔方新报》继续发行,启迪民智,凝聚人心。
军队的训练更加刻苦,工坊的炉火日夜不息,边境的哨卡有增无减。
陈远深知,这脆弱的和平,如同建立在薄冰之上,随时可能破裂。
真正的安宁,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扞卫。
招安终成戏,虚实藏玄机。
一场看似朝廷招抚成功的戏码背后,是朔方政权以此为掩护,加速壮大自身的深谋远虑。
乱世中的博弈,充满了虚伪与算计,而生存与发展,永远是最终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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