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的盐井和矿坑,如同注入垂死病体的强心剂,让这个小小的堡垒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尽管提炼粗盐的过程充满了反复和失败,开采矿石更是危险而艰辛,但每一天的进展,都实实在在地转化为堡内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资——略带苦涩但能维持生命的盐巴,锻造出更锋利耐用的锄头和枪头,以及燃烧更持久、温度更高的煤炭。
秦玉凤的训练也初见成效。
新老混编的队伍,在严苛的队列和战术演练下,渐渐褪去了流民和溃兵的散漫,行动间有了几分令行禁止的雏形。
尤其是当第一批用自产铁料打制的标准长枪和腰刀分发到队员们手中时,那种手握“真正武器”的踏实感,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然而,就在野狐岭内部蒸蒸日上之际,外部的世界却以更快的速度滑向深渊。
崇祯五年秋末冬初的寒意,比往年更早地笼罩了陕北大地。
持续的干旱和愈发猖獗的兵祸,彻底摧毁了本就脆弱的生产体系。
越来越多的村庄化为废墟,越来越多的百姓失去了最后的活路。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逃难者,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落叶,偶然飘到野狐岭附近。
他们大多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看到这座居然还有人烟、甚至有简陋围墙的堡垒,如同看到了救命的稻草,跪在堡外苦苦哀求收留。
陈远和赵胜、秦玉凤等人商议后,定下了规矩:老弱妇孺,经检查无疫病后,可酌情收容;
青壮男子,则需接受盘问,确认身份清白,并愿意遵守堡规、参与劳作,方可入堡。
粮食紧张,他们无法做无底线的慈善,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者冻饿而死。
但很快,三三两两的流民变成了小股,继而发展成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
他们从北面、从西面涌来,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如同绝望的潮水,漫过荒芜的山野。
野狐岭这座小小的孤岛,瞬间被这汹涌的人潮所包围。
堡墙外,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哭喊声、哀求声、孩童的啼哭声日夜不息。
堡内储存的那点粮食,对于这成百上千张嗷嗷待哺的嘴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堡主,不能再放人进来了!”
赵胜看着堡外凄惨的景象,虽然心中不忍,但更担心堡内的存粮,“咱们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堡内现有的人吃半个月。要是再收人,大家一起饿死!”
秦玉凤也面色凝重:“人太多了,鱼龙混杂。万一混进流寇的细作,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紧闭堡门!”
陈远站在墙头,望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心中沉重如山。
他深知赵胜和秦玉凤的担忧是对的。生存是残酷的,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仁慈可能意味着毁灭。
但另一方面,这汹涌的流民潮,既是巨大的危机,也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机遇——人口,在这个乱世,是最宝贵的资源,也是最不稳定的火药桶。
“紧闭堡门,固然可以自保一时。”
陈远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你们看,这些人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我们见死不救,他们饿极了,会变成什么?是易子而食的野兽?还是被流寇裹挟的炮灰?到时候,成千上万绝望的人扑过来,我们这堵墙,能挡得住吗?”
赵胜和秦玉凤沉默了。
他们见过流寇的疯狂,知道绝望的力量有多可怕。
“那……怎么办?”苏婉清不知何时也来到墙头,看着下面的惨状,脸色苍白,眼中满是不忍。
陈远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不能全救,但也绝不能坐视不理。我们要在自保和救人之间,走出一条路来。”
他迅速下达了一系列指令:
1. 严格甄别,有限收容:堡门依旧严格控制进入,但扩大收容范围。
优先收容有一技之长的工匠(木匠、铁匠、泥瓦匠等)、识文断字者、以及身体相对健康的青壮年。每收入一人,必须登记造册,明确告知堡规。
2. 以工代赈,组织自救:在堡外地势较高、相对安全的地方,划定临时安置区。
组织已经入堡和部分身强力壮的流民,砍伐树木,搭建简易窝棚,挖掘公共厕所,尽可能改善卫生条件,防止瘟疫。劳动换取少量食物(如稀粥)。
3. 扩大搜索,寻找食物:派出更多小队,由老兵带领,在更大范围内狩猎、采集一切可食用的东西,包括之前不屑一顾的树皮、草根(经苏婉清辨认无毒后)。
同时,加快对附近可能存在的废弃村庄的搜索,寻找任何遗留的粮食或种子。
4. 建立秩序,宣传主张:由周文渊老先生出面,在流民中宣讲,说明野狐岭的困境和规矩,强调“自救者天救之”的道理,安抚情绪,并将陈远“抗虏安民、共建家园”的主张传播出去,吸引真正愿意共同奋斗的人。
5. 情报收集,了解外界:趁流民汇聚的机会,派人混入其中,打探北边蒙古军的动向、各大股流寇(如李自成、张献忠)的最新情况,以及朝廷的应对措施。信息,在乱世中同样至关重要。
这些措施的实施,充满了艰难。
粮食消耗飞快,管理压力巨大,流民中不时发生争抢和骚乱,都需要强力弹压。
但渐渐地,一种粗糙的秩序开始建立。
堡外出现了成片的窝棚,虽然简陋,但至少能挡风避寒。
一支支狩猎采集队带回的食物,虽然微薄,但让大多数人吊住了性命。
更重要的是,“野狐岭”和“陈堡主”的名声,随着流民的传播,开始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悄然传开。
陈远站在墙头,看着堡外那片巨大的、充满苦难却也因此蕴藏着生机的流民营地,心情复杂。
他知道,自己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管理这数千甚至可能上万的人口,其难度远超管理堡内百余人。
一旦处理不当,就是灭顶之灾。
但另一方面,他从那些经过甄别入堡的工匠眼中,看到了重操旧业的希望;
从那些青壮年服从安排、努力劳作的身影中,看到了兵源的潜力;
从周先生宣讲时,部分流民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中,看到了人心的向背。
“乱世之中,人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陈远对身边的秦玉凤和苏婉清低声道,“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激流中试图筑起一道堤坝。成败难料,但……必须一试。”
流民如潮,冲击着野狐岭,也冲刷着陈远这个穿越者的意志和格局。
是随波逐流,还是中流击水?
答案,就在他接下来的每一个抉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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