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权
从1941年秋考入国立第三中学实验部之后,经过的语文老师不算少,可对我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要算洪绍琴老师了。
我们实验部是设在赤帝宫(现地区医院后面),那儿十分简陋,条件很差,只有通往教室的路算好些。每逢国文课,总会看到一位年近半百,身着一件老蓝布衫的教师匆匆朝教室赶来。特别是在严冬,就分外显眼:风掀起蓝布衫,一闪一闪,依然剃着光头,留两撇八字胡;一双粗布白袜,外套一双粗布鞋。这就是我们所敬爱的洪绍琴老师。
洪老师子女多,负担重,生活十分清苦。有一天,我们班(六年一贯制第二届)的同学挑选了些自种的萝卜、白菜,准备送给洪老师。一踏进门,就着见洪老师在烘烤蓝布衫,因为天气不好,星期一上课还得穿上。……我们这才知道,老师连多一件换洗的外衣都没有。从那时起,蓝布衫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老是印在我的心板上。抹不了!洗不掉!
天冷了,下雪了,可沦陷区来的同学,特别是教养院转来的一些同学,有的还打着赤脚,穿着草鞋,有的面黄肌瘦,手冻得象泡粑;可还是那样勤奋学习,刻苦钻研。洪老师看了十分心痛,可又无力解除他们的困苦。他曾不止一次地在班上说:“xxx生病了,xxx身体太弱了,你们哪个弄两个鸡蛋给他们吃吃……”我们虽然睡地板,打连铺,饱受臭虫、虱子、跳蚤的困扰,但师生情深,同窗谊厚,这比什么都珍贵!
不知者会认为蓝布衫、白布袜的形象和他“知天命”的年龄透露的全是“老”、“旧”、“怪”,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上课说的是安徽寿县的口音,声浪也不高,却十分恳切,浸透着力 度;他没有什么手舞足蹈,可那双眼睛,却闪着动情的光芒;他朴实无华,从不哗众取宠;他循循善诱,从不恶言伤人;他教的是国文,可从不把学生困扰在几篇死死的文章里;他尽职尽责,从不夸口炫耀。他教文言文,只要求我们能读懂,决不要求我们再去写文言,走历史的回头路;对于白话文,他却要求严格,一定要写好、用好。当时的国文教本,很少涉及什么语法、修辞、逻辑之类的东西,可他却有意以科学的态度,把这些引进课堂,开拓学生的思路。他没学过英语,可在语法教学上却中英对照,简明的阐明语言现象。他常鼓励我们要自觉地多看些课外书刊,特别是现代科学方面的书籍。有时,在课堂上也不惜留出一定的时间,要求我们拿出课外书籍来看。
记得有一次作文,洪老师要我们写说明文,我是以“水”为题来写的。发作文了,老师在我的作文上打了两个大问号,原来是我在说明水在“4°c”时密度最大,却没有写出表明摄氏的“c”,把“4°c”写成了“4°”。老师特意严厉指出:“写科学性文章,思想一定要缜密,只写个四度,是摄氏呢还是华氏?千万要注意!”这对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它经常鞭策我,不仅教书,也包括为人!
洪老师的这些教学教育观,对我们的影响是很大的,有的甚至是终身的。在中学时代,我读了一些现代文学作品,坚持用白话写作文、日记,直到大学,从未间断过。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一口气写了十个双页的日记,上床时,鸡都叫了,可心里却十分踏实。高中毕业后,到贵阳读大学,教我语文的是杜熙筠教授。一次杜先生生出了个作文题:“韩信匍匐胯下”,第二周发作文时,杜老先生出口便问道:“哪个是吴光权?”我真有点儿忐忑不安,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他从老花镜的上缘向我看着说:你人倒不大,文章却很有见地。只是太可惜了!唉!太可惜了!为什么还要用白话写呢?!”那次作文老师还是给了我92分。随后,我还是按照中学时代教过我的洪老师讲的观点坚持着。随后,我又回到洪老师教过我的母校,一教又是40年,仍然坚持着!
那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个夏天,教育复员了。广大师生员工,大多从沦陷区来的,他们就要离开美丽的铜仁返回自己的家园去了。我拿了一个自作的记念册请洪老师签名留念。他依然穿着蓝布长衫,笑看着我,拿起笔,很自然地写下几句话。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写的不是一般人鼓励人的“豪言壮语”,却自责地说他没有认真地教好国文,十分惭愧。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感觉那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教师的伟大人格和不朽的红烛精神。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今年已是65岁的人了。洪老师的蓝布衫、白布袜,光头和八字胡却永远饱和着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可贵品质和不朽精神,永远活在我心中!
敬爱的洪绍琴老师,您现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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