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堡深处，天机阁特有的那种混合着陈旧书卷与冷冽金属的气息尚未完全沉淀，墨衡凝视着荆越与“启智派”弟子们决然离去的方向，心中的沉重远胜于分裂本身的冲击。那份刚刚由崔婉宁通过最高优先级渠道送达的、关于“基因锁”发现的密信，其内容如同冰锥，刺入了他因组织分裂而倍感疲惫的神经。
“生命底层蓝图……被设限？”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概念。荆越那“打破枷锁”的呐喊犹在耳边，此刻听来，却带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预兆性。他们渴望打破的，难道就是这禁锢了人类潜能、甚至可能定义了“何以为人”的非自然编码？
他将这份惊悸与崔婉宁共享。信鸽往返于汴京与边境之间，携带的信息一次比一次更具冲击力。崔婉宁的回信详细阐述了她基于星舰生物样本分析得出的结论——人类基因链中普遍存在的、结构精巧却绝非自然演化所能形成的“锁”结构，以及她推断的三重限制机制：认知、感知，乃至意识交互。信中提到的那只用于实验的猿猴，在强行冲击基因锁后出现的神经退化症状，更是为“打破枷锁”的可能代价提供了血淋淋的注脚。
“记忆融合症，或许正是此锁局部失效引发的排异反应……”崔婉宁的字迹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而西夏境内新兴教派核心成员的‘失神见幻’，极有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或许与那些古老的祭祀仪轨有关——导致了基因锁的局部、不稳定松动，使得被限制的感知或认知碎片泄露了出来。”
这解释了许多。李三的状态，那些载体学员的痛苦，乃至西夏底层涌动的那股混合着迷狂与清醒的暗流。但这解释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的忧虑。荆越他们所追求的，是否正是这种不稳定的、危险的松动？而赵元昊，那个野心勃勃的西夏君主，他是否也隐约感知到了这层存在于生命底层的壁垒，并试图利用它？
就在这内外交困、认知不断被刷新的焦灼中，林沐然找到了墨衡。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那是长期意识混乱与能量侵蚀留下的印记，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异样的、混合着绝望与决绝的光芒。她手中紧握着的，正是那枚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异常晶片，此刻晶片正散发着一种不稳定、却异常活跃的幽蓝光芒。
“墨衡先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我……我不想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不想再被体内的混乱和未知吞噬。崔大家发现了‘基因锁’，对吧？我知道风险，猿猴实验的结果我也……猜到了。但我体内……我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躁动。晶片……它似乎也在呼应。”
她抬起手，晶片的蓝光映亮了她眼底的复杂纹路。“与其在混乱中逐渐消亡，不如……主动去触碰它。至少，在彻底失控之前，看清它到底是什么。这或许……是唯一能理解李三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是唯一能给我自己一个答案的机会。”
墨衡沉默地看着她。他理解这种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近乎自毁的探索欲。他想起了荆越离去时的背影，想起了李三昏迷中仍不时蹙紧的眉头，也想起了崔婉宁信中那句“排异反应”。这是一个危险的提议，违背了他一贯谨慎的原则。但当前的局面——墨家分裂、外部威胁迫近、对“播种者”和基因锁的认知仍停留在表层——似乎也容不得他们永远固步自封。
“你需要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一个绝对安静、能量场稳定的环境。”林沐然立刻回答，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最好……最好能靠近那些古老的刻痕，或者……您那本抄本。我感觉它们之间，或许存在某种引导或缓冲的作用。”她顿了顿，补充道，“还需要您在一旁，用您的银针……如果情况失控，至少……尝试保住我的命。”
最终，墨衡被说服了。或许，是因为林沐然眼中那份与荆越相似的、却更为悲壮的决绝；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内心深处，也渴望撕开这笼罩在人类本质之上的迷雾。他选择了秘堡中最深处的一间静室，这里曾是历代矩子闭关冥思之所，石壁上残留着古老的墨家符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他将那本持续温热、边缘浮现着与基因锁相关金色纹路的古老抄本置于静室中央的石台上，自己也盘膝坐在不远处，指间扣着数根寒光闪闪的银针。
实验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中开始。林沐然依言坐在石台前，双手交叠覆于晶片之上，闭上双眼，开始尝试引导自身那混乱的意识，去主动触碰体内那疑似被“锁”住的区域。起初，一切如常，只有晶片的光芒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然而，变化发生得极其突然。
就在林沐然的精神力似乎触及某个无形界限的刹那，她身体猛地一震，双眼骤然睁开！那双眼眸中，原本属于她个人的迷茫与痛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清明、冷静，甚至可以说是……非人的理智之光。晶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蓝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光芒中似乎有无数细密的、结构复杂的符号如瀑布般流淌。
“原来……如此。”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星舰推进器的能量回路，其底层逻辑与墨家三代机关鸟的联动结构存在百分之七十一点四的拓扑同源性。‘曦和’网络的能量引导，并非创造，而是‘激发’……激发物质本身固有的谐振属性，如同音叉引起共鸣。”
她的目光投向石壁上的古老符文，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留下淡淡的、由光粒构成的复杂几何图形。“这些符文……不是装饰，是接口。残缺的、本土化了的，但本质未变。它们在尝试与……与某种更宏大的协议进行低效握手。”
墨衡心中巨震。此刻林沐然所展现出的理解力、联想能力，完全超越了她原有的知识范畴，甚至超越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顶尖学者的认知边界。她仿佛瞬间打通了不同文明、不同知识体系间的壁垒，以一种俯瞰的视角洞察着它们的内在联系。
“西夏……”林沐然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壁，望向了遥远的西方，“那些教派……他们在无意识中，通过集体性的精神亢奋和特定的呼吸频率……微弱地干扰了基因锁的稳定场。感知溢出……信息碎片被大脑错误解读为神启……危险的共鸣，正在扩散。”她的语速极快，逻辑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这就是基因锁背后所禁锢的潜能吗？墨衡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如果这才是人类本应拥有的思维能力……
但就在这时，林沐然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她那超然物外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混合着痛苦与挣扎。她眼中的理智之光开始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金色……纹路……”她艰难地吐出几个词，手指指向墨衡身旁的抄本，那上面的金色纹路似乎比平时更加明亮，“频率……与贺兰山深处……检测到的异常波动……存在……共振节点……安全路径……可能……”
她的话语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破碎不堪。眼中的蓝光剧烈闪烁，与晶片的光芒不再稳定同步，时而暴涨，时而几乎熄灭。
“不……太多……信息流……架构……在崩溃……”她双手猛地抱住头部，发出痛苦的呻吟，“记忆……在剥离……我是……谁？”
墨衡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毫不犹豫，身形一动，已来到林沐然身后。指间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刺入她颈后、头顶的数个穴位。针尖传来的不再是之前稳定李三状态时感受到的冰冷排斥力，而是一种狂暴的、几乎要将他手指弹开的能量乱流！
他运起墨家传承的独门心法，以内息引导银针，试图梳理那濒临崩溃的精神波动。他能感觉到，林沐然的意识如同被卷入风暴的扁舟，正在被无数不属于她的知识碎片和感知洪流撕扯、淹没。强行解锁带来的短暂辉煌，正在以意识的稳定性为代价。
时间在寂静与痛苦的喘息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林沐然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眼中的蓝光彻底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与空洞。她软软地倒了下去，被墨衡及时扶住。晶片的光芒也黯淡下去，恢复了平稳但微弱的闪烁。
实验结束了。
林沐然在不久后苏醒，但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涣散，对于实验过程中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产生的那些惊人洞察，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如同隔岸观火般的片段记忆。她记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很多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如同指间流沙，无法抓住。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严重的记忆碎片化和感知混乱，她甚至偶尔会混淆墨衡与李三的样貌。
风险与收益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并存。实验验证了基因锁背后潜藏的巨大潜能，也证实了崔婉宁关于其限制机制的推测，甚至意外地指向了“金色纹路”与“贺兰山异常波动”可能存在安全解锁路径的线索。但林沐然付出的代价，也清晰地昭示了强行解锁的毁灭性后果。
墨衡将实验结果，包括林沐然那短暂的超常思维状态及其后的副作用，详细记录了下来，准备再次传书给崔婉宁。他凝视着静室石壁上那些古老的符文，又看了看抄本边缘流转的金色纹路，心中那份关于“安全路径”的渴望愈发强烈。
就在他整理思绪，准备离开静室时，一种极其细微的、非听觉层面的嗡鸣感，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引起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来源似乎是……那枚刚刚经历剧烈波动的晶片，以及石台上那本古老的抄本。它们之间，似乎因为刚才的实验，建立起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能量联系，正与某个遥远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持续的低语。
墨衡停下脚步，眉头紧锁。他隐约感觉到，某种更加基础、更加不可控的变化，似乎已经被这场冒险的实验所触发。而下一个危机的形态，或许将远超他们此前所有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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