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渐浓，汴京皇城西南隅的贡院周边街巷，比往常更早地陷入了沉寂。并非宵禁，而是一种无形的压抑，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仿佛无数细碎金属摩擦的异样声响，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皇城司的便衣逻卒取代了更夫，沉默地守在关键巷口，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阴影。
吕府深处，那间药石气与陈年墨香交织的书斋内，术士郭京面前的白瓷盘中，最后一点特制的金石药散正被小心翼翼地刮入一个造型奇特的铜制鹤嘴熏炉中。炉身刻满繁复的云雷纹，此刻正被地龙烘得微微发烫。
“相爷，各处已准备就绪。”一名灰衣仆无声地出现在门边，低声禀报。
吕夷简端坐案后，手中并未持卷，只是静静看着那熏炉中逐渐升起的、带着细微金属光泽的淡青色烟雾。那烟雾并不立刻散开，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在炉口盘旋凝聚，形成一团不断扭动的气旋。他因服用“五石更生散”而异常敏锐的感知，能清晰地捕捉到那烟雾中蕴含的、与白日贡院异响隐隐对抗的奇异秩序感。那不是破坏，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梳理与隔绝。
“依计行事。”吕夷简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是。”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贡院四周，几处早已安排好的民居院落、甚至某个临时征用的废弃官廨内，同样制式的鹤嘴熏炉被同时点燃。更多的灰衣人或皇城司人员守在炉旁，确保烟雾能通过预设的通风孔道，精准地飘向贡院外围的特定空域。
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震耳的爆鸣，只有无数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金属微粒与特殊化学物质，随着那诡异的青烟，持续不断地融入汴京夜的底色中，形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掺杂着金石精气的尘霾之网。
郭京闭目感应片刻，低声道：“相爷，药力已发。‘屏障’正在形成。此非攻伐之术，乃‘濡滞’之法。如投胶于沸汤，虽不能止沸，亦可乱其旋涌之势。”
吕夷简微微颔首，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墙壁，望向贡院方向。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节奏竟与他药力作用下隐约感知到的、远方那异常声波中某种即将被干扰的“结构”隐隐相合。
范府，西厢客舍。
林沐然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心悸攫住。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源于系统链接深处的紊乱。
左眼深处的胀麻骤然升级为针刺般的剧痛，视野边缘开始疯狂跳动蓝色的噪点，如同烧坏的灯丝。【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未知微粒悬浮物，成分分析中…金石化合物（汞、硫、铅…）、微量放射性矿物…】“璇玑”的机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延迟和杂音，【干扰模式识别…与目标声波扰动存在…逆向共振特性…】
【尝试过滤环境噪声…失败。微粒屏障对传感单元产生物理性遮蔽…】
【生物电接口受到外部场干扰…稳定性下降至72%…】
【调用冗余算力维持核心进程…】
一连串急促的警报和自检报告如同冰雹般砸入林沐然的脑海，伴随着左眼视觉的剧烈闪烁和扭曲。他闷哼一声，扶住窗框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更让他恐慌的是，随着系统这突如其来的紊乱，他感到脑中某些刚刚还在艰难维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无形橡皮擦猛地抹过一角——元素周期表那几个刚刚还能模糊回忆的元素符号和序号，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连带着与之相关的、大学实验室里某个玻璃器皿反射灯光的细微画面，也一同湮灭无踪。
“不…！”他低吼一声，手指用力抠进木质窗棂，试图抓住那飞速消逝的自我，“璇玑！怎么回事？！”
【…外部反制措施…】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静电噪音，【…基于本土技术…高效干扰…重新评估威胁等级…‘丹药屏障’…判定为…有效信息对抗手段…】
【优先级调整：‘外部反制威胁’提升至与‘能源短缺’同级。建议…尽快获取稳定能源…或…寻找抗干扰解决方案…】
林沐然喘息着，左眼的剧痛和脑中的混沌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透过剧烈波动的视觉界面，看到窗外范府庭院中，巡逻的家丁似乎也察觉到了空气的异样，有人抬头望天，疑惑地嗅着那若有若无飘来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异样味道。
吕夷简…是他？他竟然真的找到了办法？用这些…丹药粉尘？
一种荒谬绝伦却又冰冷刺骨的恐惧感包裹了林沐然。他原本以为系统的敌人是那些同样超越时代的、不可名状的存在，或是西夏那种持有“天外玄铁”的势力。却从未想过，这个时代的权力者，竟能用最“本土”的方式，以毒攻毒，真正干扰到了“璇玑”的运行！
就在此时，袖中那截二进制雷击木再次异常发热，甚至微微震动起来，仿佛与远处那弥漫的丹药屏障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左眼的灼痛也随之加剧，虹膜周围那些几何状的蓝色光纹明灭不定，仿佛接触不良的电路。
【…接收到微弱同源信号…源自屏障本身…解析困难…】系统艰难地汇报着，【…干扰场中检测到…有序排列的微观结构…类似…初级信息编码…】
这个消息更是让林沐然头皮发麻。吕夷简弄出来的这玩意，不仅仅是在干扰，其本身似乎也蕴含着某种粗糙而有效的“信息”？这个时代的人，对力量的运用和理解，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贡院之外。
那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压抑而有序的集体吟诵声，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声音并未减弱，反而似乎更加响亮，但其内部那种令人不安的、高度统一的节奏和韵律感，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开始变得散乱、参差。原本如同一个巨大整体发出的轰鸣，逐渐碎裂成无数个相互冲突、彼此抵消的声部，变得嘈杂而失去方向。
仿佛一张精心织就的锦缎，被蛮横地抽去了隐含的经纬，只剩下混乱的丝线。
皇城司的逻卒们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如同梦游般聚集在贡院外墙下、跟着吟诵的士子和平民们，动作开始变得迟疑，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有些人甚至停下了动作，茫然四顾，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
笼罩在贡院上空的无形力场，那由无数人意念与异常声波共振叠加形成的诡异结构，正在被那弥漫的金石药尘——那种物理性的、蕴含着某种对抗性“秩序”的微粒屏障——有效地瓦解、打散。
吕府书斋内，郭京猛地睁开眼，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相爷，声…乱了。”
吕夷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指尖停止了敲击。他并未感到多少喜悦，眉宇间的凝重反而更深。这种方法奏效了，证明了他对那“非人之力”性质的猜测方向是对的，但也同时证明了那股力量的可怕与诡异——竟能被这种方式所影响。
“可知其源？”他沉声问。
郭京摇头：“纷繁杂乱，如坠五里雾中。但其核心…那驱动声浪的‘意念’，似乎被屏障暂时阻隔在外，或是…被搅乱了。如同水中之月，风起则散。”
“能维持多久？”
“药力终有尽时。若要长久，需持续补充，且…”郭京迟疑了一下，“此等药散炼制不易，耗费甚巨，长期大规模燃放，恐引人注目，亦伤及…无辜。”
吕夷简沉默片刻。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一种笨拙而代价高昂的对抗。但至少，它证明了那无形的手并非完全无法触碰。
“知道了。继续监控。”他挥了挥手。
郭京躬身退下。
吕夷简独自坐在书房内，空气中残留的药石气味让他太阳穴微微鼓胀。他再次拿起那份工部关于商水异金属的密报，目光落在“银白”、“坚不可摧”、“非金非玉”等字眼上。
范希文…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你们究竟从地底，挖出了什么？又引来了什么？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感。必须在事情完全失控之前，掌握更多的主动。无论是矿，是人，还是那“天外异金”。
范府西厢，林沐然瘫坐在榻边，汗水几乎浸透中衣。左眼的剧痛和系统的紊乱暂时平息了一些，但那种认知被强行撕裂、记忆被加速焚烧的恐惧感，却久久不散。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看着袖中那截依旧温热的雷击木。吕夷简的“丹药屏障”竟然能对“璇玑”造成如此直接的影响，甚至间接加速了他记忆的流失。这彻底打破了他对自身处境危险程度的预估。
而系统将“外部反制威胁”提升到与能源短缺同级，更意味着他现在的生存环境恶劣到了极点——内有系统不断吞噬记忆作为燃料，外有西夏的精准追踪和吕夷简这种本土权力者开发出的、能有效干扰系统的诡异手段。
他就像风暴中心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而风暴来自四面八方，甚至包括他所依赖的本身。
【…紧急预案生成中…】“璇玑”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一些稳定，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需优先寻找可替代宿主人脑生物电的外部稳定能源，或…构建本地化抗干扰计算单元…以应对持续增强的外部信息对抗环境…】
【根据现有情报，《天工图谱》记载技术可能存在相关解决方案…建议…尽快与目标‘崔婉宁’建立深度技术合作…】
崔婉宁…还有她那本被涂抹的《天工图谱》…
林沐然望向窗外，夜色深沉，汴京依旧笼罩在那无形的丹药屏障所带来的异样寂静之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和恐惧了。
必须做点什么，在下一个风暴来临之前，在自我被彻底吞噬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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