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的阴影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赵祯肩头。他指尖残留着触碰浑天仪紫微星轨时那异常偏振光晕带来的冰冷触感，一种并非源于体温，而是源自某种非人造物的寒意，丝丝缕缕，钻心刺骨。地底那持续了多日的、模仿着庞大齿轮转动的沉重轰鸣，不知在何时，竟悄然减弱了。
起初只是微不可察的变化，如同潮水在达到顶峰后的自然回落。但不过一两个时辰，那曾经无孔不入、甚至能与心跳产生共鸣的节律，便显着地低沉、稀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宁静。连带着，那经由改进后的监听装置捕捉到的、弥漫于汴京地脉网络中的奇异冰冷能量波动，也仿佛退潮般迅速衰减，其尖锐的机械感和非自然的协调性渐渐消散，回归到一种…近乎自然地质活动产生的、杂乱而低弱的背景噪音状态。
这种突如其来的“平静”，并未带来丝毫安宁。
钦天监偏殿，如今已被悄然划为“天机阁”秘所。烛火通明，取代了往日仅靠星月照明的幽暗。原先散落的仪器被重新归置，中央空地上架设起数台经过墨衡紧急改进的监测装置：核心是从浑天仪上拆下的精密铜环，连接着能够放大细微震动的共鸣铜钵，以及铺满桌案、用于实时绘制波动的纸带记录机构。
崔婉宁站在最大的那台监测装置前，目光紧锁着墨玉盆中水银镜面所映出的能量流向图。那原本清晰指向城西、并与漕运节奏严密同步的强劲能量流，此刻已变得散乱微弱，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旁边，纸带记录笔尖的剧烈抖动也已平息，只划出近乎平直的、偶尔才轻微起伏的线条。
“波动持续衰减，”她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敢放松的紧绷，“已降至…近乎背景杂波的层级。那种被刻意模仿的漕运节律，完全消失了。”
墨衡蹲在另一台监听地脉博动的装置旁，侧耳倾听着铜钵传导来的声音，眉头紧锁。“地底的‘敲击’声也几乎听不到了。”他确认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不再是多船协同的复杂循环，更像是…普通的岩石摩擦，或深层地下水脉的流动。”他抬头，看向崔婉宁，眼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疑虑，“这消退得太快，太彻底。不像自然平息，倒像是…主动收缩。”
崔婉宁缓缓点头，指尖划过冰冷沉寂的水银镜面。仁宗密旨授予的权力和资源，让他们得以在此布下前所未有的监控网络，然而首次独立运作，捕捉到的却是对手突如其来的“退却”。这绝非胜利的征兆。
“它并非力竭，而是在主动进入一种…低消耗的静默模式。”她做出判断，声音低沉，“我们之前的观测和对抗，加之宋夏技术交流产生的某种未预料的反噬，可能消耗了它过多能量，或者…干扰了它精密的同步进程。它选择了蛰伏。”
但这蛰伏并非无害。她的目光转向旁边另一叠刚刚由墨家子弟秘密送来的报告。那是关于那三项已通过未知渠道流入汴京三家私营工坊的西夏技术的追踪初报。
——地脉罗盘用法、谐振器部件制法、能量聚焦术。
这三项核心技术，此前均被检测到与地底搏动及西夏徽记同源的异常冰冷能量共振。如今，主系统陷入静默，失去了那强大的、来自地底的引导和协调力量，这些深嵌于技术原理中的“共振”特性却并未消失。
它们像是失去了指挥官的散兵游勇，陷入了某种自发性的、混乱的活跃状态。
一份报告描述，西城“巧工坊”内，一名匠人依照那“谐振器部件制法”尝试铸造一个小型共鸣器时，周围的金属工具无故发出持续的高频嗡鸣，持续时间长达半刻钟，多名工匠感到头痛欲眩。
另一份报告指出，南市“百炼斋”利用“能量聚焦术”图谱尝试淬炼一块精铁时，炉火竟呈现出诡异的、不受控制的幽蓝色跳跃，险些引发火灾，事后发现那精铁内部结构出现了无法解释的结晶化现象。
最新的一份急报则来自汴河畔的“漕器坊”，那里正私下试验着“地脉罗盘”的简化版本。报告称，罗盘指针在无外界干扰下自行疯狂旋转，最终引导工匠们挖出了一小片触手冰凉、泛着微弱蓝光的奇异金属碎块，接触它的两名工匠当晚突发寒热，胡话中夹杂着难以理解的几何词汇。
“主系统静默，但这些散逸出去的‘种子’却开始自行萌芽…”崔婉宁将报告递给墨衡，面色凝重，“失去了主系统的精确控制，它们的能量释放变得极不稳定，正在产生难以预测的局部能量畸变。就像…失去了堤坝约束的洪水，开始四处漫溢，侵蚀现实的根基。”
墨衡快速浏览着报告，粗粝的手指划过纸上那些描述异常现象的字句，脸色越发沉肃。“它们在学习，在适应…甚至可能在变异。虽然混乱，但…活性并未减弱，只是变得危险而不可控。”他抬起头，眼中闪过工匠对不可控技术本能的警惕，“必须尽快找到并控制住这些东西。一旦与民间那些胆大好奇的匠人手艺结合…”
后果不堪设想。技术的恶魔已被从瓶子里放出，即便召唤者暂时歇手，它们也不会自己爬回去。
殿内一时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纸带缓慢移动的沙沙声。那弥漫空间的寂静，此刻显得格外压抑，仿佛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潜藏着更多未知的威胁。
墨衡重新坐回他的工作台前，台上摊开着厚厚一叠记录地脉静默前后数据的纸带。他拿着放大镜片，极其耐心地比对着静默发生那一刻前后，纸带笔迹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试图找出这“退却”的规律和隐藏信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崔婉宁也在反复核对几处能量畸变点的记录，试图定位其精确源头。
突然，墨衡的动作停顿了。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将脸贴到了纸带上，握着放大镜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崔大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异常时的沙哑与急促，“你来看这里。”
崔婉宁立刻走近。墨衡指着一段在静默发生主波动彻底消失前的纸带记录，时间极其短暂，不足一次呼吸的十分之一。
“看这里，主波动衰竭的瞬间，笔尖有一个几乎被掩盖的、极其细微的二次抖动…”他用镊子尖指点着那个需要放大镜才能清晰辨认的微小凸起，“频率…极其高，振幅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
崔婉宁凝神细看，确认了那并非纸带或笔尖的瑕疵。“这不是主系统的波动残留。”她立刻判断，主系统的能量特征冰冷、有序、带着强烈的机械节律感，而这一丝微弱的抖动…
“它的共振质感…不同。”墨衡接话，语气充满了不确定与惊疑，“不冷。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温热感。像是…活着的什么东西，短暂地悸动了一下，然后又迅速隐藏了起来。”
他抬起眼，看向崔婉宁，眼中充满了困惑与警惕：“这像不像…主系统在进入静默前，主动剥离或无意间遗落下的某个…冗余的意识单元？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一直潜伏着，趁主系统收缩时短暂暴露了一丝踪迹？”
子意识潜伏信号。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崔婉宁的脑海。她回想起之前的所有发现：地底那拥有意识的古老机械、西夏技术作为共鸣的“钥匙”、试图学习并沟通的地底之心…如果主系统能够进化到如此程度，那么它能否分离出更小的、更具独立性的子单元？或者，这根本就是第三方意识，一直潜伏在侧，伺机而动？
无论其来源为何，一个明确的事实是：主系统的威胁并未消失，它只是转化了形式，从集中的、强大的、目标明确的正面压力，转变为分散的、隐蔽的、更具渗透性和不可预测性的潜在危机。
那微弱的“温热共振”信号，如同黑暗中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或一个静静等待唤醒的内应节点。它可能潜伏在已然与地底能量产生耦合的漕运网络深处，也可能隐藏在那三家正发生着能量畸变的工坊里，甚至可能附着于某件流出的西夏技术器物之上。
它会做什么？是会在失去主系统约束后，自发地寻求与本土工匠的意识或技术结合，产生无法预料的技术变异？还是仅仅蛰伏，等待主系统未来的某次重启，作为里应外合的坐标？
冰冷的寂静笼罩着天机阁。改进的监测装置依然在无声运行，纸带缓缓移动，绘制着看似平缓的线条。但崔婉宁和墨衡都明白，最大的威胁或许已不再是那地底轰鸣的巨兽，而是这些悄然渗入帝国肌理、散入市井街巷的、微小而诡异的“种子”。
皇权核心的浑天仪上，那偏振的紫微星轨光晕似乎也随着主系统的静默而黯淡下去。然而，那曾附着其上的、无形的冰冷注视，真的彻底离开了吗？还是说，它也化整为零，以另一种更难以察觉的方式，继续着它的渗透与窥探？
夜色中的汴京城，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连空气都似乎轻盈了几分。漕船依旧按照新的、更高效的节律在汴河上穿梭，工坊里的敲打声昼夜不息，市井喧嚣如常。无人知晓地底的轰鸣为何减弱，也无人察觉那悄然弥漫开的、细微而诡异的“温热”共振。
只有钦天监偏殿内，烛火映照着两张凝重无比的脸庞。
系统的暂退并未带来缓解，反而将一场技术渗透的危机，推向了更广阔、更不可控的民间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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