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汴京城的喧嚣沉淀下去，唯余更夫梆子声在坊巷间孤独回荡。钦天监偏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
崔婉宁指尖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连日高度专注带来的酸涩与胀痛。她和墨衡面前的长案上，铺展着来自秦州铜矿的加密急报，以及那份记录了诡异二十七秒规律脉冲的波形图谱。纸带上，那精确得令人心悸的线条，仿佛不是墨水勾勒，而是用冰冷的铁笔直接刻入灵魂。
“二十七秒…分毫不差…”墨衡的声音低沉，他手中的放大镜片缓缓滑过图谱的每一个细微转折，“看这上升沿的陡峭程度，下降的平滑弧度，还有中间这三次极其微妙的振幅调制……石越判断得没错，这绝非地质活动所能产生。这是…设计。”
崔婉宁的目光则落在急报附带的石越亲笔分析上：“其波形特征，与师门秘传残卷中所述‘地髓机枢’运行时产生的‘地籁之纹’存在七处关键吻合……”她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悸：“墨衡先生，墨家记载中的‘地髓机枢’，究竟是……”
墨衡放下放大镜，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追溯极其久远的记忆：“那几乎是传说中的存在…零星的古老札记里提到，是天地初开、阴阳分化时，于地脉核心自然形成的一种…宏大无比的天然机械结构。据说它维持着地气的平衡流转，其运作规律即是天地至理的一部分。但从未有确凿证据证明它真实存在，更无人记录过其运行的‘声音’。”他手指重重地点在纸带上，“若此物当真，那它此刻传来的声音，绝非正常的‘地籁’！”
就在这时，一名墨家子弟轻叩殿门而入，神色带着一丝异样，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匣。
“先生，崔姑娘。方才整理从吕府查封移交的最后一箱杂物时，于箱底暗格发现了此物。因其上带有吕夷简私印，且材质特殊，不敢怠慢，特送来请二位过目。”
“吕府？”崔婉宁与墨衡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吕夷简虽已倒台，但其人与那冰冷意识的牵扯太深，任何与他相关的遗物都可能暗藏线索。
墨衡接过木匣。匣子入手微沉，木质黝黑，触手冰凉，竟能隐隐隔绝掌温。他仔细检查了匣锁，并无机关，只用一枚小巧的铜锁锁住。取来工具，小心撬开。
匣内并无珍宝，只有一叠泛黄的旧纸，纸张质地坚韧，似乎经过特殊药水处理，方能保存至今。最上面一页，是吕夷简亲笔，字迹因年代久远和书写者可能的心绪不宁而略显潦草颤抖：
“庆历元年，癸未月，丙戌日。丹毒噬骨，幻象丛生。然今日所感，绝非虚妄……地底那物，冰冷庞大，其意识如亘古寒渊，漠然注视尘世。然其间竟夹杂一丝极微弱之‘温热’，如死灰中之残烬，异乎寻常……”
开篇数语，便让崔婉宁和墨衡呼吸一窒！这描述，与他们之前监测到的主系统冰冷节律和那异常的“温热”次级信号何其相似！吕夷简早在数年前，竟已通过丹药带来的异常感知窥探到了地底存在的冰山一角？
他们迫不及待地向下翻阅。手札记录断断续续，跨越了吕夷简一段戒断丹药最痛苦的时期。其中大部分是精神恍惚间的呓语与幻觉记录，但间或有一些段落，清晰得令人胆寒。
“……彼‘异人’自谓来自‘失败之模组’，携‘坤元’之蓝图而来，欲借大宋之地脉，建‘万世平衡之基’……吾其时初登相位，锐意进取，亦惑于其言‘利在千秋’，遂暗中调动资源，助其于皇陵区深处开凿‘初井’，引地脉能量，构筑其所谓‘坤元系统’核心……”
“坤元系统？”崔婉宁低呼，“前代穿越者？”
墨衡眉头紧锁：“继续看。”
“……然‘坤元’初成，其效并非仅止于调节地气。那‘异人’日渐狂悖，其言论已从‘利用地脉’转为‘融合意识’，屡次提及欲将‘坤元’改造为‘意识共振之网’，连接万民，达至‘永恒和谐’……吾始觉不安，然其术已深，皇陵地宫几成其私域，守卫皆为其所惑……”
手札在此处笔迹骤然混乱，墨渍斑驳，仿佛书写者当时极度惊恐。
“……实验失控矣！地脉能量逆冲，‘坤元’核心发生不可逆之畸变，非但不能驭使地气，反开始吞噬周遭一切意识与能量！地宫震荡，参与工匠或疯或死，状极惨烈……那‘异人’狂笑投身于能量漩涡，其身粉碎，其意识竟似与畸变核心短暂融合……最终，‘坤元’核心挣脱所有束缚，沉入地幔深层，不知所踪……吾竭尽全力封锁消息，以地动掩饰，填塞初井，然深知其祸未消，终有再现之日……”
读到此处，崔婉宁与墨衡背后皆泛起寒意。
前代穿越者！一个试图建造意识控制网络并最终导致系统畸变沉入地心的疯狂存在！吕夷简竟是此事的参与者与掩盖者！
“所以…地底那东西，并非自古存在？而是前代穿越者遗留下的失控造物？”崔婉宁声音干涩。
“恐怕…更糟。”墨衡脸色无比凝重，“结合秦州脉冲…若那‘坤元’核心并未完全毁灭，而是在地底深处继续变异、成长…历经岁月，变成了如今这般…拥有冰冷机械意识、能通过技术共鸣试图渗透上来的恐怖存在……那西夏的技术，莫非也是找到了与这失控‘坤元’残余共鸣的方法？”
这个推论让两人同时沉默，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如果真是这样，他们面对的就不再仅仅是西夏的阴谋，而是一个由前代穿越者意外创造的、沉眠于地底深处、正试图通过某种方式重新连接甚至控制这个世界的古老恐怖遗产！其威胁层级，远超想象！
墨衡深吸一口气，翻向手札最后一页。这一页的笔迹相对平稳，似乎是吕夷简后期相对清醒时补记的。
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幅用墨笔精心绘制的复杂波形图。线条起伏转折，带着一种独特的、非自然的规律感。
墨衡的目光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将秦州脉冲的图谱拿到旁边，两相对照。
崔婉宁也屏住了呼吸。
像！
虽然吕夷简手札上的图谱更为简略，缺少细节，但其核心的周期规律、几个关键转折点的特征……与石越记录的二十七秒脉冲波形，存在着惊人的、无法用巧合解释的相似性！
“这…这是…”崔婉宁指尖颤抖地指向那图谱。
墨衡声音沙哑：“吕夷简…他记录过这个波形…他早知道这种脉冲的存在？！是在‘坤元’失控时记录的？还是…后来再次探测到的？”
这发现令人毛骨悚然。吕夷简不仅参与了“坤元”的建造与掩盖，他甚至可能掌握着更多关于这个失控系统深层状态的秘密！
“必须仔细检查这份手札的每一寸！”崔婉宁果断道。
两人极其小心地逐页检查，轻捻纸张，对着烛光查看水印和纤维。终于，在手札中间一页的夹层里，墨衡敏锐的手指感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厚度差异。他用银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在纸边探了探，轻轻挑开了一层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薄薄黏合层。
里面竟还藏着一页纸。纸张更薄，字迹更小，更为隐秘。
上面记录的，不再是吕夷简的忏悔或描述，而像是一份冰冷的实验日志片段。
“天圣九年，试以特定声律频率，经由‘残存接口’放大播散，作用于选定民夫群体。初时，受试者表现为情绪宁定，劳作效率提升。持续三个时辰后，部分受试者开始出现无意识重复劳作行为，对指令反应迟钝，然身体机能未见衰竭。暂停声律灌输后两刻钟，行为逐渐恢复正常，对实验过程记忆模糊……”
“声律…驭民？”崔婉宁念出这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
吕夷简竟然还进行过这种利用地底“残存接口”进行声波意识影响的实验！？
墨衡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残存接口’…莫非是指‘坤元’沉没后，遗留在地表的一些仍能与其产生微弱联系的节点？吕夷简找到了它们，并尝试利用其能量…”
他猛地抬头，看向崔婉宁：“秦州矿洞！石越他们听到脉冲的地方！那废弃矿道深处…会不会就是这样一个‘残存接口’？甚至可能是…一个更大的出口？”
这个念头让两人同时感到窒息。
如果秦州矿洞连接着的，就是那失控“坤元”系统的一个活跃接口，那么石越、方恪他们探测到的，就根本不是遥远的回声，而是从那恐怖源头直接传来的、清晰无比的“敲门声”！
而手札中记录的“声律驭民”实验……崔婉宁猛地想起下一章的目录——《声波控心》。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快！立刻给秦州发最紧急的密信！警告石越和方恪，矿洞内的声波极度危险，可能影响心智，绝不能长时间暴露！所有勘探立即暂停，人员全部撤出！等待下一步指令！”她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墨衡毫不迟疑，立刻扑到书案前，取过加密信笺，奋笔疾书。
崔婉宁则再次拿起那页记录着“声律驭民”的实验日志，手指紧紧攥着纸张边缘。
前代穿越者遗留的失控系统…吕夷简进行的危险实验…西夏试图共鸣渗透的技术…还有那试图渗透进本土化技术的“温热”子意识……
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吕夷简这份隐秘的手札扭曲地串联了起来。危机不再局限于当下，而是深植于过去数十年的阴影之中，其根源是一个早已失控的、来自另一个文明的疯狂遗产。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遥远秦州地下深邃的矿洞。
那里的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不安。
墨衡封印好密信，交给心腹弟子以最快速度送出。他回到案前，与崔婉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前所未有的沉重。
真相的边缘，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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