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的秋雨带着股铁锈味，把城中村的握手楼浇得透湿。张小莫蹲在楼道的水泥地上，用抹布擦着墙壁渗出的黑水，指尖在泛黄的世界地图上划过 —— 那是前租客贴的，亚马逊河的流域已经被雨水泡成了深褐色，像条溃烂的伤口。
“小莫，借你的吹风机用下。” 合租的莉莉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发梢的水珠滴在木地板上，晕开的水痕漫到张小莫的拖鞋边。她的男友正坐在唯一的沙发上剪指甲，灰指甲的碎屑落在《英语四级词汇》上，像撒了把灰色的盐。
这栋握手楼的间距不足两米。对面楼的晾衣绳上挂满了内衣裤，红色的胸罩在雨风中晃得像面招展的旗。张小莫的房间在三楼拐角，窗户正对着别人家的厨房，每天清晨都被抽油烟机的轰鸣吵醒，油烟顺着纱窗的破洞钻进来，在墙壁上结出层黏腻的油垢。
房租每月三百五，是她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住处。押一付三的那天，房东把钥匙往她手里塞，黄铜钥匙链上挂着个掉色的貔貅：“这楼风水好，住过的都升职了。” 他往对面楼努努嘴，“看见没？那姑娘去年住这，今年都开上桑塔纳了。”
房间里的霉味总也散不去。张小莫在墙角摆了三盒樟脑丸，白色的晶体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融化，像淌着无声的泪。她把母亲寄来的蓝布床单铺在铁架床上，被罩上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灰白，那是用父亲的旧工装改的，袖口的螺纹边还留着磨损的毛边。
莉莉带男友回来的第三个晚上，雨下得格外大。张小莫正在台灯下背单词，“ambition（野心）” 这个词刚用红笔圈出来，隔壁的床板就开始发出规律的吱呀声，像只破旧的风箱。她把耳机往耳朵里塞，VoA 的新闻播报混着暧昧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怪异的回响。
“能不能小声点？” 她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隔断墙。胶合板做的墙壁晃了晃，掉下来片墙皮，正好落在单词书上 “ambition” 的尾字母上。莉莉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带着刻意的慵懒：“这楼就这条件，受不了可以搬走啊。” 床板的吱呀声突然变本加厉，像在示威。
张小莫抱着被子逃到楼道时，雨已经漫过了台阶。声控灯接触不良，亮三秒就灭，她的影子在墙壁上忽明忽暗，像个被追逐的幽灵。三楼的王大妈正在收衣服，竹竿上的文胸擦过她的头发，带着股廉价香水的味道：“又吵架了？” 老太太往她手里塞了个热馒头，“趁热吃，垫垫肚子。”
楼道的拐角成了她的临时避难所。张小莫把单词书铺在消防栓上，借着对面楼的路灯背 “ambition”。字母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像群张牙舞爪的虫子。有只蟑螂从书页里爬出来，触须在 “ambition” 的字母上探了探，突然展开翅膀飞起来，撞在她的眼镜片上。
“妈的！” 她吓得差点把书扔了。蟑螂掉在台阶上，六条腿快速划动，钻进了地漏的缝隙里。张小莫捂着胸口喘气，发现手心的冷汗已经把单词书浸得发皱，“ambition” 的字母晕成了团模糊的红，像块被揉烂的血痂。
对面楼的灯亮了大半。有户人家在吵架，摔东西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像在敲面破鼓；有对情侣在窗边拥吻，影子投在窗帘上，像幅晃动的皮影戏；还有个穿校服的男孩在台灯下写作业，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顺着雨丝飘进张小莫的耳朵里。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高中课本。那时父亲在码头扛活，母亲摆煎饼摊，她就在筒子楼的煤炉边背单词，炉火把脸颊烤得发烫，单词却记得格外牢。有次背到 “persistence（坚持）”，母亲正好炸好油条，用筷子夹着递过来，说：“就像炸油条，多翻几次才能熟。”
雨越下越大，楼道的积水漫到了脚踝。张小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蓝布被面的补丁硌着下巴，像母亲粗糙的手掌。她开始大声朗读单词，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盖过了隔壁的喘息和对面的争吵：“ambition！ambition！ambition！”
凌晨两点，莉莉的男友终于走了。张小莫抱着被子回房间时，发现墙皮又掉了大片，露出里面的黄泥。她蹲在地上捡墙皮碎片，突然在碎屑里发现根金色的头发 —— 不是她的，也不是莉莉的。这栋楼里藏着太多陌生人的痕迹，像层洗不掉的污垢。
台灯的钨丝突然闪了闪。她把单词书摊在床头柜上，看见蟑螂爬过的 “ambition” 旁边，不知何时多了滴泪痕，墨水在纸页上晕开，像朵绽放的墨菊。窗外的雨还在下，对面楼的厨房灯亮着，有人在煤气灶上煮东西，白雾顺着纱窗的破洞钻进来，在房间里凝成细小的水珠。
第二天上班，张小莫在地铁里遇见了林薇。女生正对着小镜子补妆，迪奥的口红在唇上涂出完美的弧线：“我爸给我在国贸租了公寓，两居室，带落地窗。” 她往张小莫的帆布鞋上瞥了眼，“你这鞋该换了，现在都流行耐克。”
办公室的绿萝又黄了片叶子。张小莫把它搬到窗台，突然发现花盆里多了个烟头 —— 肯定是莉莉的男友昨晚来过。她捏着烟头扔进垃圾桶，指尖在叶片上的黄斑处轻轻抚摸，像在安抚个受委屈的孩子。
晚上回到握手楼，房东正在贴通知。红色的打印纸在雨水中发涨：“下月起房租涨五十。” 张小莫的手指在 “五十” 两个字上掐出深深的印，这意味着她要多背五十个单词，多写五百字稿子，才能凑齐这笔钱。
莉莉正在房间里试新裙子，吊带裙的蕾丝边在门框上蹭来蹭去：“我找到新住处了，下周就搬。” 她往行李箱里塞着化妆品，瓶瓶罐罐的碰撞声格外刺耳，“这破楼，也就你这种人才住得下去。”
张小莫没接话，默默把单词书放进蓝布书包。她要去附近的 24 小时便利店蹭网，把昨晚没写完的稿子发出去。那家店的老板娘总给她留个靠窗的位置，说：“姑娘，我儿子也像你这样爱学习，就是没你有福气，能来北京。”
便利店的灯光格外明亮。张小莫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雨丝在玻璃上划出斜斜的线。她点开文档，开始写篇叫《握手楼里的单词》的散文，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把楼道的积水、蟑螂爬过的单词、莉莉男友的烟头都写了进去。
突然，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爸在码头摔了，腿骨裂了……” 后面的话被电流声吞没，张小莫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响。她抓起蓝布书包就往外跑，单词书从包里掉出来，“ambition” 那页正好被风吹开，贴在湿漉漉的玻璃上。
回到握手楼时，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两栋楼的缝隙里钻出来，在积水里投下细长的光带。张小莫蹲在楼道里找那枚掉了的貔貅钥匙链，指尖在积水中摸索，突然触到个硬硬的东西 —— 是那只爬过单词树的蟑螂，已经被水泡得发胀，六腿朝天，像个翻倒的小坦克。
她把蟑螂扔进垃圾桶，继续在积水中摸索。当指尖触到冰凉的黄铜钥匙链时，突然在水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头发凌乱，眼镜片上沾着泥点，蓝布书包的带子断了根，像只折翼的鸟。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房间的墙壁还在渗水，世界地图上的亚马逊河彻底消失了。张小莫把母亲寄来的煎饼塞进嘴里，突然觉得 “ambition” 这个词有了新的含义 —— 它不是林薇口中的名牌包和公寓，而是在握手楼的雨夜里，依然能大声朗读单词的勇气；是在蟑螂爬过的书本上，依然能写下梦想的坚持；是在这密不透风的城市褶皱里，依然能找到缝隙生长的韧性。
她从蓝布书包里掏出那枚香港回归纪念章，别在单词书上 “ambition” 的旁边。铜质的花瓣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颗小小的星。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终于越过握手楼的缝隙，把清辉洒在积水上，像铺了条银色的路。
张小莫知道，她迟早会离开这栋握手楼。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明年，也许要等很久。但这段在雨夜里背单词的日子，这只爬过 “ambition” 的蟑螂，这面渗水的世界地图，都会成为她生命里最珍贵的印记。因为它们见证了，在最逼仄的空间里，梦想也能找到呼吸的缝隙；在最泥泞的角落里，野心也能开出倔强的花。
深夜的便利店依然亮着灯。张小莫坐在靠窗的位置，继续写那篇《握手楼里的单词》。键盘的敲击声在空荡的店里回荡，像在为某个遥远的梦想伴奏。窗外的握手楼沉睡了，只有她房间的灯还亮着，像颗在城市褶皱里闪烁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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