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是救命的稻草，也是催命的锁链。
它冲刷掉了血迹与气味，也带走了苏砚体内最后一点温度。
当两人被水流冲上岸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爬进一片芦苇荡时，苏砚的身体已经烫得吓人。
华山脚下的这个小镇，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风貌。
钱多多安排的安全屋，是一户伪装成普通农家的院落，接应他们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夫妻。
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准备好的干净衣物、姜汤和一间烧着土炕的卧房。
这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是此刻最好的安全感。
然而，安稳只是奢望。
躺在温热的土炕上，苏砚的身体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陷入了更深的高烧。
他的嘴唇干裂，眉头紧锁，即便在昏迷中也仿佛在与什么东西搏斗，嘴里不断溢出含混不清的呓语。
尹恩秀跪坐在床边，一遍遍用浸了冷水的布巾擦拭着他的额头、脖颈和手心。
她的动作机械而固执，仿佛这样做，就能将那滚烫的温度从他身体里驱赶出去。
油灯昏黄的光晕，将她脸上那份从未有过的焦灼与无助映照得一清二楚。
冰山宗师的清冷外壳，在这一刻碎得一干二净。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现代医疗设备在这里是奢望，她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彻夜不眠地守护着。
苏砚的身体在燃烧，意识却坠入了一片由数据和光影构成的奇异空间。
他没有看到地狱，也没有看到天堂，只看到了不久前在山谷中的那场死斗。
三名“鹰眼”队员的每一个动作，肌肉的每一次发力，都被【神级战斗直觉】放慢了无数倍，拆解成最基础的攻击单元。
左撇子队员的侧踢，发力点在左膝，那里有一道细微的能量淤塞——旧伤。
擒拿手的右肩，在出手前有零点一秒的习惯性微沉，那是他蓄力的预兆。
这些破绽在当时是转瞬即逝的机会，此刻却成了他脑海中可以反复研究的样本。
紧接着，那股令人窒息的【猎杀】意志再次降临。
这一次，苏砚没有感到恐惧，他的意识体冷静地悬浮在这股意志的对面，像一个最顶级的鉴赏家，审视着这件致命的艺术品。
强大，纯粹，没有任何杂质。
苏砚“看”明白了。
秃鹫魏刑的意志，像一柄被锻造到极致的凶器，锋利无比，却只有一种用法——摧毁。
它不懂得变化，不懂得隐藏，更不懂得何为“生机”。
它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直线，摧毁路径上的一切，可只要你能跳出这条直线，它就对你无计可施。
这是一种强大，却也是一种脆弱。
苏砚的意识深处，那颗由【守护】与【不屈】熔铸的武道之心，轻轻搏动了一下，散发出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
……
第二天清晨，尹恩秀被院子里的几声鸡鸣惊醒。
她猛地直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趴在床沿睡着了，一只手还死死抓着苏砚的手腕。
她探了探苏砚的额头，那股骇人的滚烫终于退去了一些。
她松了口长气，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苏砚的伤势需要药物，她必须出去一趟。
换上老妇人准备的粗布衣裳，将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再用头巾包住，原本清冷绝尘的少女宗师，此刻看起来倒像个普通的村姑。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清亮，依旧无法完全掩盖。
小镇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烟火气。
但尹恩秀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镇上多了很多“游客”，他们三三两两，看似在闲逛、拍照，但步履沉稳，呼吸悠长，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扫过每一个路人的脸。
这些人，全是武道好手。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将整个华山地区笼罩了起来。
尹恩秀走进一家药铺，刚报出几味用于处理内伤和高烧的药材名，就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从背后刺来。
她没有回头，从药铺柜台一块铜制镇纸的反光里，她看到了一个正在假装挑选人参的男人，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
她不动声色地付了钱，接过药包，转身汇入街上的人流。
她没有选择僻静的小路，反而一头扎进了最热闹的集市。
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她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老师傅用糖稀画出一条龙。
身后那人也跟了过来，在旁边一个卖首饰的摊位前停下。
就在老师傅将糖画递给她的瞬间，旁边一个卖烤串的摊主大声吆喝起来，人流猛地向那边挤了一下。
尹恩秀顺势被人群一带，身形一矮，闪进旁边一家人满为患的羊肉泡馍馆，穿过后厨，从后门消失在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几分钟后，那个男人才反应过来，挤进泡馍馆，却哪里还有尹恩秀的影子。
他脸色铁青地低声对着领口的通讯器说了句：“跟丢了。”
当尹恩秀提着药包和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回到安全屋时，苏砚已经醒了。
他靠在炕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尹恩秀趴在床沿熟睡的模样，眉头紧锁，长长的睫毛上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水汽。
他没有叫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她自己醒来。
此刻，看着她走进屋，苏砚的目光落在她憔悴的脸庞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紧，一阵阵地刺痛。
“回来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
“嗯。”
尹恩秀将药包放下，把那串糖葫芦递到他面前。
“顺路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苏砚看着那串在昏暗房间里显得格外鲜艳的糖葫芦，然后抬眼看着她，忽然笑了笑。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因为紧张和奔波而冰凉的手。
尹恩秀身子一僵，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用另一只手，从她手中拿过那串糖葫芦，用尽力气才咬下一颗，慢慢咀嚼。
山楂的酸和糖衣的甜在味蕾上化开，仿佛给这绝望的处境注入了一丝活气。
“很甜。”
他说着，抬起那只握着她的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辛苦你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尹恩秀瞬间红了眼眶，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们已经把山脚围住了。”
尹恩秀飞快地别过头，迅速调整好情绪，低声说。
“我猜到了。”
苏砚看着窗外，华山那险峻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所以，我们得上山。”
尹恩秀愣住了。
“现在？外面全是他们的人，上山就是自投罗网。”
“不。”
苏砚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灯下黑。”
“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铺在山脚，进行筛子一样的排查，恰恰说明，他们最不希望我们去的地方，就是山上。”
“或者说，他们笃定重伤的我们，绝无可能上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们的目标——论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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