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年三月，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悄然来临。
东暖阁外，那几株梨树如期绽放，簇簇白花如云似雪，在朱红宫墙的映衬下，洁净得近乎悲戚。
房间里，沈砚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弥足珍贵，又仿佛随时会戛然而止。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且大多精神不济，连说话都费力。
萧彻来看他时，常常只能看到他昏睡的侧颜，或是他望着窗外梨花时，那双沉寂空茫的眼眸。
年轻的帝王将所有的焦虑与恐慌都压在心底，只是沉默地守候，
处理政务时也愈发沉默寡言，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郁。
这一日，沈砚难得精神稍好，被宫人扶着靠坐在床头。
萧彻正将几份关于漕运改革的争议奏章拿来与他商议，虽知他精力不济，但潜意识里，萧彻仍依赖着他的判断。
沈砚勉力听着，目光掠过奏章上那些因循守旧的论调，又看向窗外蓬勃绽放的梨花，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划过他因药物而时常混沌的脑海。
他忽然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开口，声音虽弱，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陛下……为何不试试……‘摊丁入亩’？”
萧彻一愣：“摊丁入亩？”
“是……”沈砚微微喘息，组织着虚弱却依旧敏锐的思绪，
“将丁银…摊入田赋中，一体征收，有田者多纳，无田、少田者…减轻负担。
如此，可避免…富者田连阡陌而丁税极微，贫者无立锥之地却丁税沉重……或可缓解民困，增加国库”
他断断续续，声音微弱，但所述内容却石破天惊！
这完全颠覆了沿用数百年的人头税制度！
萧彻瞳孔微缩，迅速领会了这其中蕴含的深意与可能带来的变革。
他尚未及深思，沈砚仿佛被这一点星火点燃了最后的光亮，又接连低语：
“还有……兴办官学…州县皆设，束修……不宜过高，寒门子弟…亦有书可读……开启民智，为国育才”
“漕运…海运并行，可避内河…淤塞险滩”
“边贸……若设榷场，严加管束…既可互通有无，亦可……羁縻外族”
一个个超越时代的构想，从他苍白的唇间艰难吐出，虽只是雏形，却勾勒出一幅截然不同的盛世蓝图。
这几乎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说完最后一个字，
他便疲惫地阖上眼，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系统提示：检测到超越时代认知的治国方略，与“开创千古盛世”核心目标高度契合！】
【盛世任务进程大幅推进！当前进度：85%！】
85%……沈砚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带着解脱，也带着无尽的苍凉。
终于……快要到了吗。
萧彻完全沉浸在沈砚描绘的图景所带来的震撼中。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看似简单的提议，若能推行，将从根本上改变这个王朝的积弊！
他看着沈砚疲惫不堪的模样，心中涌起巨大的激动与更深的怜惜，他握住沈砚冰凉的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振奋与决心：
“阿砚！你……你总是能给我带来希望！这些方略，我定会仔细斟酌，全力推行！”
他立刻召来几位心腹重臣，包括被紧急传唤的沈擎。
在御书房内，萧彻转述了沈砚的构想。
起初，几位老臣皆面露惊疑，觉得太过惊世骇俗，但细细思量之下，又觉其中蕴含着极大的智慧与魄力。
尤其是沈擎，他听着儿子在病榻上仍殚精竭虑构思出的国策，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儿子的才华感到骄傲，又为他的身体状况痛心不已。
他沉默半晌，最终率先抱拳，声音铿锵：
“陛下，老臣以为，沈……沈先生所言，虽前所未有，却直指时弊核心。
若能周密筹划，逐步推行，或真能开创我大晏新局！老臣……愿为陛下先锋！”
连素来沉稳的沈国公都如此表态，其他几位重臣在仔细权衡后，也纷纷表示支持。
一项名为“景初新政”的变革，就在这个春天，于沈砚病榻前的寥寥数语中，拉开了波澜壮阔的序幕。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赞同者欢欣鼓舞，认为看到了王朝中兴的希望；反对者，尤其是那些利益可能受损的保守派和世家大族，则暗流涌动，议论纷纷。
而这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便是睿亲王萧锐。
睿亲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锐看着心腹汇总来的关于“摊丁入亩”、“兴办官学”等新政的详细内容，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第一次彻底阴沉下来，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与狠厉的光芒。
“好一个沈砚！好一个‘摊丁入亩’！”
他猛地将纸条攥紧，指节发白，
“他这是要掘世家大族的根！要断无数人的财路！他一个将死之人，临了还要弄出这般动静，真是……该死！”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利用沈砚病重、萧彻心神大乱之际，联合朝中保守势力及北方暗棋，伺机而动。
可沈砚这突如其来的“新政”，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
这新政一旦真的推行，必将吸引大量寒门士子与底层民众的支持，极大地巩固萧彻的皇权，
而他们这些依靠旧有秩序和土地兼并获利的宗室、世家，将受到致命打击！
“他必须死！必须尽快死！”
萧锐眼中杀机毕露，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温文假面。
他意识到，只要沈砚还活着一天，哪怕只剩一口气，都可能成为变数，都可能给萧彻带来意想不到的助力。
“我们安插在太医署的人，能不能……”他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心腹低声道：“王爷，养心殿如今被陛下守得铁桶一般，所有药材、饮食都经过严格查验，
太医更是轮流值守，寸步不离，我们的人……很难找到机会下手，
而且，沈砚那身子，恐怕也……无需我们动手了。”
萧锐烦躁地踱步：“不能再等了！北境那边联络得如何？我们的人能不能……”
“王爷，北境传来消息，郭安民防守严密，赵云峥的部队也在侧翼虎视眈眈，
匈奴那边……似乎有些犹豫，觉得此时起事，胜算不大。”
“废物！”萧锐低斥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内有新政揽尽人心，外有强兵震慑，他忽然发现自己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躺在病榻上，看似奄奄一息，却依旧能搅动风云的沈砚！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萧锐。
他感觉那张针对自己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
而沈砚提出的这些新政，就像是投向水面的巨石，不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让他这条潜伏的鱼，无所遁形。
“去！让我们的人都动起来！联络所有对新政不满的官员、世家，尤其是那些手中握有田亩众多的！
告诉他们，这是要断他们的活路！还有……找机会，必须在沈砚死前，把那件‘东西’送到该送的地方！”
萧锐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必须兵行险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番气急败坏的调动与密谋，通过寒潭司的耳目，正一丝不落地传到顾清风的耳中，也间接印证了沈砚之前的判断。
养心殿东暖阁内，沈砚从昏睡中醒来。
窗外梨花依旧盛放，白得晃眼。
他艰难地转动眼眸，看向守在床边、正认真批阅着新政筹备奏章的萧彻。
年轻的帝王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偶尔抬眼看向他时，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却又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迅速转化为安抚的笑意。
沈砚也微微弯了弯唇角，眼神温和。
阿彻，我能为你做的，大概就这么多了。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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