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红荆岭像被泼了桶热油，日头毒得能晒化地上的沥青，连村口老槐树上的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沙哑。林卫东蹲在砖窑厂的土坡上，指尖捻着块刚烧好的青砖，棱角分明的纹路里还带着未散的余温，远处传来的夯土声混着汗水的咸腥味，在空气里酿出股踏实的热乎劲儿。
“卫东哥，公社的拖拉机来了！”二柱子光着膀子跑过来，黝黑的脊梁上淌着汗珠，“王干事亲自押车，说是要拉这批青砖去盖新学校。”
林卫东猛地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土。这批青砖是他改良窑温后烧出的第三窑，比以往结实不说，颜色也匀净，上周公社来人验收时眼睛都亮了。他紧了紧腰间的帆布带，刚要往窑口走，就见村口尘土飞扬，一辆绿色的拖拉机突突地驶过来，车斗边站着的正是公社基建科的王干事，只是那张往常带笑的脸，今天却绷得像块冻硬的红薯。
“林卫东，你这砖有问题！”拖拉机还没停稳，王干事就跳下来，指着车斗里刚装的青砖厉声喝道，“昨天拉去的样品经不住压，垒墙时塌了半堵，幸好没伤人！”
这话像道惊雷炸在砖窑厂，正搬砖的工人们都停了手，齐刷刷地看向林卫东。二柱子急得脸通红：“不可能啊王干事，这批砖我们试了好几回，能承重三百斤呢！”
“试？怎么试的？拿嘴吹的？”王干事梗着脖子，从帆布包里掏出块碎裂的青砖，“你自己看，里面全是气孔，这就是糊弄人的次品！”
林卫东接过碎砖，指尖摩挲着断面，心里咯噔一下。这砖的质地松散，根本不是他烧出来的品相。他抬头看向王干事身后，只见村西头的张老栓缩着脖子躲在树后，眼神闪烁不定。上个月张老栓想抢砖窑厂的承包权没成，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王干事，这砖不是我们窑厂的。”林卫东声音沉稳，指着砖窑旁码好的青砖，“您看我们的砖，断面包浆均匀，敲起来声音清脆，跟您手里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王干事却不依不饶，一脚踹在砖堆上：“少狡辩！除了你这儿，红荆岭还有第二家砖窑？今天这事儿必须给公社一个交代，砖窑厂先封了！”
几个穿蓝布工装的工人拿着封条就要往窑口贴，二柱子等人立马围上来，双方推搡着眼看就要动手。林卫东赶紧拦住众人，他知道王干事是个认死理的，真闹起来只会把事情闹大。
“王干事，封窑可以，但我要去公社看看那批出问题的砖。”林卫东往前一步，目光灼灼，“要是真的是我们的问题，我甘愿受罚；可要是有人捣鬼，这黑锅我们不背。”
王干事被他看得一怔，随即梗着脖子道：“看就看，难道还能变出花来？”
拖拉机突突地往公社赶，林卫东坐在车斗边缘，风里带着麦收的香气，他却半点心思也没有。砖窑厂是红荆岭生产队的命脉，刚赚了点钱给队里买了新的农具，要是就这么封了，不仅大伙儿的工分没着落，年底的分红更是泡汤。他摸出怀里的烟袋，刚要点燃，就瞥见张老栓偷偷摸摸地跟在拖拉机后面，往公社方向去了。
到了公社基建科的院子，林卫东一眼就看到堆在墙角的青砖，颜色比自家的浅了不少，敲上去闷声闷气。他蹲下身，捡起一块仔细查看，砖底隐约能看到个模糊的“张”字印记——这是张老栓以前偷偷烧砖时做的记号！
“王干事，您看这儿。”林卫东指着印记，“张老栓去年私开小窑烧过砖，这印记就是他的。上周您来验收后，他肯定是把我们的好砖换走，用自己的次品顶替了。”
王干事凑过来一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早就听说张老栓和林卫东不对付，只是没想到他敢在公社的工程上动手脚。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争吵声，张老栓被两个 guards 押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半袋没送出去的白面。
“我交代！是我换了砖！”张老栓一进门就瘫在地上，“我眼红林卫东能挣工分，就趁夜里把砖换了，还塞了两斤白面给拉砖的老李，让他帮忙瞒着……”
真相大白，王干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赶紧让人撕了砖窑厂的封条。“林卫东，是我冤枉你了，这事儿我一定上报公社，给你正名！”
往回走的时候，夕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二柱子蹦蹦跳跳地在前头开路，嘴里嚷嚷着要让张老栓赔损失。林卫东走在后面，看着远处的砖窑厂升起袅袅炊烟，心里却没多少轻松——张老栓背后要是没人撑腰，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动公社的工程，这红荆岭的水，看来比他想的还要深。
刚到村口，就见媳妇苏秀兰抱着孩子跑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卫东，娘突然心口疼，已经躺了大半天了！”
林卫东心里一紧，拔腿就往家跑。土坯房里，老娘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呼吸急促。他赶紧摸出藏在床板下的钱票，抱起老娘就往公社卫生院赶。夜色渐浓，乡间的小路上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怀里老娘温热的身体让他心慌意乱，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能出事。
公社卫生院的灯亮着，老医生摸了摸脉搏，又听了心肺，眉头紧锁：“是急性胸膜炎，得赶紧抽水，不然有危险。只是这药……公社卫生院没有，得去县医院拿。”
“我去！”林卫东毫不犹豫，“您说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县城！”
老医生写下药名，又叮嘱道：“这药得凭县医院的处方才能拿，还有，路上小心，县城来回得四十里地呢。”
林卫东把老娘托付给苏秀兰，又跟赶来的队长打了招呼，抄起墙角的自行车就冲了出去。夜色像墨一样浓，自行车的铃铛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格外清脆，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他却满头大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一定要把药拿回来。
骑到半路，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脸上生疼，路面瞬间变得泥泞不堪。自行车轮陷在泥里，每蹬一下都要用尽全力。林卫东咬着牙，把雨衣裹紧了些，继续往前冲。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记忆辨认方向，好几次差点摔进路边的沟里。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路边歪倒的大树。林卫东赶紧刹车，自行车在泥地里滑出老远才停下。他看着横在路中间的树干，心里凉了半截——这树至少要两个人才能挪开，现在雨这么大，去哪儿找人帮忙？
正当他焦急万分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借着闪电的光，林卫东看到一个穿蓑衣的汉子骑着马过来，走近了才认出是邻村的马夫老周。“卫东？这么大雨去哪儿？”
“周叔，我去县城拿药，我娘病危！”林卫东急得声音都哑了。
老周二话不说，跳下马：“快，我帮你挪树！”两人合力，喊着号子把树干推到路边。临走时，老周塞给他一个油纸包：“这里有两个窝头，你路上垫垫肚子。”
林卫东千恩万谢，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雨水打湿了衣服，冷得刺骨，但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知道，在这艰苦的年代，这份邻里情比什么都珍贵。
赶到县城医院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浑身是泥，头发往下滴水，挂号处的护士吓了一跳。拿到处方，取了药，他不敢耽搁，又骑上自行车往回赶。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公社卫生院，把药递给老医生。
看着老娘慢慢缓过来的呼吸，林卫东瘫坐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苏秀兰递过来一碗热米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卫东，你一夜没合眼，快喝点东西。”
林卫东接过碗，一口喝下去，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他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让他们受这样的罪。只是他没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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