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霍焌在县衙之内，接连应付了世家子弟的旁敲侧击与将门虎子的直球催更，虽表面上不胜其烦，心中却对这《贞观民报》与《三国演义》引发的初步反响颇为满意。然而，他深知，卢承宗、程处默等人终究是站在金字塔尖的人物，他们的喜好，未必能代表真正的民间声音。这报纸若要达成他开启民智、引导舆论的深层目的，必须真正走入寻常百姓家。
是日，霍焌换上一身寻常青衫，扮作游学书生模样，悄然出了县衙，混入泾阳县城的市井人潮之中，意欲亲眼看一看这报纸的真实境遇。
时近午时，街上行人如织，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各营其生。霍焌目光敏锐地扫过人群，果然见到一些令他欣慰的景象：几位身着襕衫的秀才聚在茶摊旁，人手一份《贞观民报》，正指着那《三国演义》的版面，争得面红耳赤，显然是为那刘、关、张的命运或文中某个细节各抒己见；一个绸缎铺的掌柜，趁着午后清闲，靠在柜台上，捧着报纸读得摇头晃脑，看到精彩处，还忍不住拍案叫绝，引来伙计侧目。
知识的力量，思想的微光，似乎正通过这廉价的纸张，在这些识字阶层中悄然播散。霍焌心中稍定。
然而，当他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市井大众时，情形便大不相同了。那卖炊饼的汉子，吆喝得嗓子沙哑，对身边报童的叫卖声充耳不闻；扛着麻包的力夫，汗水浸透衣衫，眼中只有前方的货栈和今日的工钱；扯着母亲衣角哭闹要糖人的孩童，更不知“报纸”为何物。那些不识字的商贩、走卒、妇人，他们或忙于生计，或因文字隔阂，对这份新鲜出炉的《贞观民报》大多报以漠然的目光。即便有个别好奇的，拿起报纸端详片刻，也因那密密麻麻的铅字如同天书，最终摇摇头放下。
“信息鸿沟……”霍焌心中默念着这个词，眉头微蹙。技术的普及只是第一步，如何让内容真正被底层民众接受，才是更大的挑战。活字印刷降低了制作成本，但知识的门槛，依然如同一道无形的高墙，将大多数人隔绝在外。
正当他沉思之际，目光掠过街角，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是前几日第一个花钱买报的落魄书生张姓书生。只见他此刻正站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巷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脸上满是纠结与不舍。他时而低头贪婪地阅读着报纸上的文字，尤其是《三国演义》那块，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吞下去；时而又抬头望望街面，面露愁苦之色。
霍焌心中一动，缓步走了过去，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位兄台，可是在看《贞观民报》？不知这报上所载，尤其是那《三国演义》，可还入得法眼？”
张郎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声抬头，见是一位气质不凡的青衫士子，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兄台有所不知，此报实乃泾阳一大创举！尤其是这霍县令亲着的《三国演义》，文采斐然，格局宏大，人物鲜活，堪称近年来罕见之佳作！只是……只是这第一回篇幅有限，读来实在不过瘾，犹如浅尝佳酿，仅得一滴，反而更觉饥渴。”他说着，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遗憾，随即又化为一丝窘迫，“不瞒兄台，在下家境清寒，此次购报，已是挪用了数日饭资。这报纸虽好，若要期期购买，只怕……唉……”
霍焌听罢，心中了然。这张郎君代表的是另一个群体：有一定文化素养，但经济拮据，对于持续性的文化消费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也是报纸推广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
他微微一笑，计上心来，指着街上那些不识字的行人，对张秀才道：“兄台之困，在下感同身受。不过，兄台可知，这街上十人中，至少有七八人，与你一般，对这《三国演义》后续心痒难搔，却因目不识丁，或无缘得闻，或只能听人转述一二，难窥全豹？”
张郎君一愣，顺着霍焌所指看去，果然见不少人对报童手中的报纸投去好奇的目光，却因不识字而却步。他迟疑道：“兄台的意思是……？”
霍焌循循善诱：“兄台既已花钱买了这报纸，又深谙其中妙处，何不物尽其用？你看那街角茶棚，那槐树底下，多有闲暇之人。兄台何不寻此类处，于众人闲暇之时，将这报上内容，尤其是那《三国演义》，声情并茂地诵读出来？想必乐意听者甚众。”
他顿了顿，看着张郎君逐渐亮起的眼睛，继续点拨：“当然，兄台耗费时间精力，为大家带来这精神食粮，收些微薄的‘辛苦钱’，比如听者每人凑上一文两文，想必众人也是愿意的。如此，兄台既解了自身追更之困，有了稳定收入贴补家用，又能让更多无缘识字之人，得以领略这《三国演义》之精彩，更可传播县衙新政，岂非一举三得之美事？”
这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为张秀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之前只困于自己无力购买的窘境，却从未想过，自己识文断字的本事，本身就是一种可以变现的资本，更能成为连接知识与大众的桥梁！
“妙啊！此法大妙！”张郎君激动得脸色泛红，对着霍焌深深一揖，“多谢兄台指点迷津！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兄台高才，在下张文瑾感激不尽！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霍焌扶住他，淡然一笑：“区区贱名，何足挂齿。我亦是霍县令新政之拥护者，见此利国利民之举措遇阻，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张兄且去尝试，若有效，不妨将此方法告知相熟的同窗友人，让更多寒门学子，能凭此技谋生、求学、传道。”
张文瑾闻言，更是感佩，只觉得眼前这位“青衫士子”气度不凡，见识超卓。他再次郑重道谢后，怀揣着激动与希望，紧紧握着那份报纸，快步朝着不远处一个人流较多的茶棚走去。
霍焌驻足原地，悄然观望。只见那张文瑾走到茶棚，先是与茶博士低语几句，征得同意后，便寻了一处稍高的台阶站定，深吸一口气，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小子张文瑾，今日得阅这《贞观民报》上霍县令所着奇文《三国演义》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故事精彩，不忍独享！若有闲暇，小子愿在此为大家诵读，分文不取，若觉得尚可入耳，随心赏赐一二铜子，助我续买下一期报纸即可！”
起初，茶客和路人只是好奇张望。但当张文瑾清朗的声音响起，将那“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苍茫，“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的神异，以及“桃园之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的庄重肃穆娓娓道来时，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渐渐围拢过来。听到刘关张桃园结义，众人哄笑叫好；听到刘备招募乡勇、初战告捷，众人又觉热血沸腾。
待到第一回读完，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纷纷催促“后来呢？后来呢？”。得知需要等下期报纸，顿时一片惋惜之声。不用张文瑾多言，已有那听得过瘾的商贩、觉得值回茶钱的闲汉，主动掏出几文钱放入他早已准备好的破旧方巾里。虽不多，但积少成多，竟也足够他购买数期报纸，甚至略有盈余。
看着张文瑾那由阴转晴、充满希望的脸庞，以及周围民众那渴望、兴奋、议论纷纷的场景，霍焌的嘴角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种全新的、基于报纸内容的“听书”产业，就在他这个穿越者的点拨下，于这大唐泾阳县的街头，悄然萌芽了。知识的壁垒，正以这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被一点点凿穿。而这股由下而上涌动的思想暗流，其力量，终将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霍焌转身，悄然没入人群，心中对下一步的计划，已有了更清晰的轮廓。
欲知这“街头读报”之风将如何蔓延，那《三国演义》第二回又将引发何等热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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