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那碗螺蛳粉的后劲儿，比酒还大。
我开着车离开柳州，嘴里那股子又酸又冲的味儿，盘旋了小半天都没散。
我感觉我这驾驶室，现在就是个移动的螺蛳粉腌制罐，连我吐出的烟圈都带着一股子酸笋味儿。
手机App上，一个新订单跳了出来。
【起点：广西柳州】
【终点：贵州贵阳】
【货物：中药材】
【运费：4500元】
贵州。
我脑子里就蹦出四个字：地无三尺平。
接了单，开去装货。
货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个白大褂，戴着老花镜，一股子药香。
一车干草根、树皮、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
装完车，整个车厢都飘着一股淡淡的苦味，闻着提神醒脑。
车子一进入贵州地界，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地无三尺平”。
高速公路，建在山腰上，挂在悬崖边。
左边是山，右边是万丈深渊。
那路，就没个直的。
一个弯接着一个弯，S弯，U形弯，发卡弯。
我寻思我这辈子走过的直路，加起来都没贵州这一天的弯儿多。
我这方向盘打得，比dJ搓碟都快。
我感觉自己开的不是一台几十吨的半挂车，是一条贪吃蛇。
车头刚拐过这个弯，车尾还在上一个弯里。
我这手就没离开过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前面，全身的肌肉都绷着。
再开两天，我都能直接上台表演b--box了。
贵州的天，也跟这路一个德行，说变就变。
山下还是晴天，一头钻进盘山路，瞬间就开进了云里雾里。
那雾，浓得跟牛奶似的，能见度不到十米。
我打开所有的灯，车速降到二十码，一点一点往前挪。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开车，是在开潜水艇。
车在云里雾里钻，我的心也跟着悬在半空中。
有好几次，我甚至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悬崖。
只能靠着路边那模糊的护栏，判断自己的位置。
每一次转动方向盘，都像是一场赌博。
赌赢了，继续往前。
赌输了，连人带车，就成了这大山里的一缕孤魂。
就这么“画龙”画了一天，等我终于从山区里钻出来，看到贵阳市区的高楼大厦时，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把车停在高速出口的应急车道上，点了根烟，手还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远处那一片钢铁森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楼，一栋比一栋高，直插云霄。
玻璃幕墙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金属般冰冷的光。
整个城市，建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喀斯特山丘之上。
楼房就从山谷里，山坡上，甚至山顶上长出来。
高架桥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在楼宇之间穿梭，有的地方甚至直接从大楼的身体里穿过去。
我以前电视上看见重庆，觉得已经够魔幻了。
到了贵阳我才知道，山外有山。
贵阳给我的感觉，不像一个建在地面上的城市，它像一个从地里长出来的，巨大的，充满未来感的机械生命体。
震撼。
一种被现代文明和磅礴地貌结合在一起的，蛮不讲理的震撼。
我抽完一根烟，才重新发动车子，朝着导航的目的地开去。
卸货的过程很顺利。
结了账，我把车停在附近一个停车场，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肚子饿得咕咕叫，精神也因为刚才那段山路，紧绷到了极点。
我走在贵阳的街头，空气湿润，带着一丝凉意。
路边一家小店吸引了我的注意。
店门口排着长队，里面热气腾腾。
招牌上写着三个字：丝娃娃。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
只见店中间一张大桌子上，摆了至少二三十个小碟子。
里面是各种切得极细的菜丝。
红的胡萝卜丝，白的萝卜丝、折耳根，绿的黄瓜丝、海带丝，黄的豆芽、脆哨……五颜六色，看着就喜庆。
旁边，一摞摞薄得像纸一样的圆形小面皮，整齐地码放着。
食客们自己动手，拿起一张面皮，挑拣自己喜欢的菜丝放进去，包成一个襁褓里婴儿的形状，然后浇上一勺红亮的蘸水，一口塞进嘴里。
有意思。
我排队，要了一份。
轮到我，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张薄薄的面皮摊在手心。
那皮，比我脸皮都薄。
我看着那几十种菜丝，选择困难症都犯了。
这个想尝尝，那个也想试试。
我贪心地用筷子夹了一大堆，胡萝卜丝、黄瓜丝、折耳根、脆哨……使劲往那张小小的面皮里塞。
然后，我试图把它包起来。
结果，还没等我收口，“刺啦”一声。
皮破了。
五颜六色的菜丝，从破口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洒了我一手。
狼狈不堪。
我不信邪，又拿了一张。
这次我小心了点，少放了点。
可包的时候，不是这边散了，就是那边漏了。
那丝娃娃，想往里塞点好玩意儿，它就跟你玩“自爆”，跟我那漏财的命一样一样的。
我越包越烦躁，额头上都见了汗。
旁边一个带着孩子的大姐，一直在看我笑。
看我实在笨得可以，她终于忍不住了。
“哥，莫贪心，么样都想往里头放，皮皮要烂嘞。”
她用一口带着笑意的贵阳话对我说。
“少放点，一样来一两根，包紧点，就好咯。”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做示范。
只见她熟练地拿起一张皮，用筷子轻巧地挑了几种菜丝，不多不少，放在中间。
然后两边一合，一卷，一个精致小巧的“娃娃”就在她手里成型了。
她把那个包好的递给我。
“喏，尝下嘛。”
我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
“哥，莫贪心……”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我拿着那个小小的丝娃娃，愣住了。
我悟了。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
人生，可不就是这包“丝娃娃”？
老天爷给你一堆萝卜白菜，红的绿的，酸的甜的，苦的辣的。
这里面，有你遇到的好人，有你碰上的烂事，有好运气，也有倒霉蛋。
它还给了你一张薄薄的，吹弹可破的“命皮”。
怎么包，包成什么味儿，全看你自己。
我以前，就是那个贪心的“哥”。
我暴富之后，什么都想要。
我要最贵的车，最大的房子，最美的女人。
我要所有人的尊重，我要挤进那个所谓的上流社会。
我拼了命地往我那张“命皮”里塞东西。
金钱，虚荣，欲望，面子……
我以为塞得越多，我的人生就越饱满，越成功。
结果呢？
我贪心不足，最后把自己的“命皮”给撑破了。
到头来，钱没了，家差点散了，人也废了。
啥也没落着。
手里捧着一堆烂菜，和我那张破了的皮，狼狈得像条狗。
原来，不是什么好东西，都得往自己的人生里包。
得学会取舍。
把那些真正重要的，真正有滋味的，包进去。
包得少了，人生寡淡无味。
包得贪了，人生直接崩盘。
旁边的大姐看我半天没动静，用手肘碰了碰我。
“哥？发哪样呆哦？吃嘛，冷了就不好吃咯。”
我回过神来，冲她笑了笑。
“谢谢。”
我把那个她包给我的丝娃娃，浇上蘸水，放进嘴里。
酸辣的汤汁，混合着各种蔬菜的清爽，还有脆哨的油香，在嘴里瞬间炸开。
味道层次分明，复杂又和谐。
好吃。
我学着她的样子，重新拿起一张皮。
这一次，我不再贪心。
我只挑了几样我最想吃的。
一点萝卜丝，一点折耳根，一点脆哨。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好。
一个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没有破的丝娃娃，静静地躺在了我的手心。
我看着它，就像看到了自己。
一个被生活折腾得乱七八糟后，终于被自己，笨拙地，重新“包”好的人生。
那种从一件小事中获得巨大哲理的通透感，让我忍不住会心一笑。
笑着笑着，又有点想哭。
我吃完那顿丝娃娃，感觉自己像是上了一堂哲学课。
我回到我的解放J6上，我的钢铁蜗牛壳里。
我拿出那个破旧的笔记本。
【收入】：柳州-贵阳运费：+4500.00元。
【支出】：丝娃娃：25.00元。停车费：20.00元。
【支出共计】：45.00元。
【当前现金余额】：.50 + 4500.00 - 45.00 = .50元。
【距离任务目标元，还差：.50元。】
我合上本子，靠在椅背上。
车窗外，贵阳的夜景璀璨，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知道，我那张破了的“命皮”，不可能再完好如初了。
但至少，从今天起，我知道该怎么去缝补它。
也知道，该往里面包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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